卢浮宫的“三大件”
一
旅行团在巴黎一般逗留两到三天。“两宫一塔”（凡尔塞宫、卢浮宫和埃菲尔铁塔）是必游之地。
凡尔塞宫位于巴黎西南郊外二十公里处，旅行社通常安排半天时间，连赶路带参观。虽说紧张了点，但宫内大多是皇室厅房陈设，走马看花，略有印象，亦无不可。
埃菲尔铁塔是巴黎的象征，但它美妙雄伟的身恣只有在一定距离的外部空间才能领略。登上铁塔，看的不再是铁塔本身，而是周围景致。据说 当时铁塔刚完工时，许多文人极力反对，认为这么一个庞然怪物有碍巴黎形象。莫泊桑这样说：在哪里看巴黎最漂亮？就是站在铁塔上，因为这样你就避免见到这怪 物了。如今已没人再这样认为了，但登塔之意主要在了望，不用太花时间。团体参观免了排队等候，连上带下一个小时左右即可解决。
卢浮宫则不同。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博物馆，它的陈列穿越了数千年的时间、数万里的空间。至今新的展品还在不断增加。我们也许要感谢 历代法国皇帝，他们在收藏方面的贪得无厌无意中为保留人类文明轨迹立下了丰功伟绩。若大的卢浮宫，如果要仔细看，花一星期不算多。可是我们旅行团日程太 短，加上卢浮宫下午三点以后门票减价，旅行社总是要求导游把参观安排在那时以后。这样，三点进馆，六点关门时出馆（馆内五点半便开始清场），整个过程不出 三个小时。
在这种条件下，参观卢浮宫成为一桩苦差事。作为导游，从进宫开始，你得时时提醒大家要抓紧时间，馆要关门，等等。作为参观者，馆内每 个展品差不多都是孤品、珍品，让你流连忘返；可这时有人不时催你，不能不使你心烦意乱；当你出馆时，就像一个刚被引起无限食欲的饿汉，带着徒步后的疲乏， 所有的艺术享受变成一种难忍的遗憾。我进卢浮宫不下数十次，可至今仍觉得是个门外汉。
二
但也有另一种情况，有的客人，对艺术没有太大的兴趣，三个小时对他来说都太长，往往人在宫内，心在老佛爷百货大楼，这时不是你催他， 而是他催你。有一次，整个旅行团成员一致要求将参观时间控制在半个小时之内，以便挤出时间购物。我说：那干脆别去参观了，这样蜻蜓点水有何意义？大家马上 说：这卢浮宫能不去？谁都说没去卢浮宫等于没到过巴黎，一定要去！于是参观成了急行军，鉴赏过程缩减为简单的厅堂穿越。
三
展品、时间、兴趣、必要性等等，决定了卢浮宫非看不可、又必然是浮光掠影的参观特色。这样就有了“三大件”的说法：卢浮宫有三件主要作品——萨摩屈拉克胜利女神；米罗岛的维纳斯；蒙娜丽莎肖像。
不少有备而来的游客异口同声地对我说：游卢浮宫就看这三大件。
为什么要选这三件雕塑、绘画作为卢浮宫的代表？是谁提出这个主意的？这在卢浮宫内的出售物或宣传品中是找不到答案的。我在最老和最新 的法文版百科全书上也没看到任何这方面的说明，一部权威性的多媒体辞书上介绍卢浮宫时，列出了十来幅作品，其中有胜利女神和维纳斯，却没有蒙娜丽莎。可见 关于卢浮宫的代表作并无什么固定的说法。我想也不可能有。卢浮宫内的珍品实在太多，随便抓一把标题，其中总有不少是如雷贯耳、不可掂量之作，使你根本无法 为它们排名次。在卢浮宫内漫步，大庭小屋、宽廊窄巷，每一个拐弯，每一道楼梯，都把你带到一个新的艺术世界，给你一个既是期待中的、又是意外的惊喜。你不 可能去拒绝那众多的光怪陆离的诱惑而只接受某两、三件杰作的呼唤。
到卢浮宫来朝圣或者寻找灵感的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们是不会有“看看三大件就走”的想法的。你假如让他们这样干，他们一定会朝你瞪眼睛，好像你亵渎了他们的圣地。不是说这三大作品资格上有什么疑问，而是因为卢浮宫的内涵和容量还要广阔得多。
四
可是这“三大件”的说法却好像有着广泛的基础，不只是我们中国人才有的想法。你一踏进卢浮宫，便可处处感受到这三件伟大作品的存在。 因为在许多楼道口，方向牌上会特意标出这三件作品中的一件或两件，不用文字，只用图像，像是知道有众多的游客正在寻找它们。当然，方向牌上有时也标有其它 一些作品，但都没有这三件作品出现得那样频繁。卢浮宫规模宏大，结构复杂，初来者要在这迷宫中找到某个作品，谈何容易。即使手持一份详细精到的导游图，也 不见得有多大帮助。画在纸上的东西代替不了实际的指路。宫内每个厅里都有工作人员，他们除了监督作品、负责安全以外，大约很大一部分工作是回答游客的问 路。我猜想，被问最多的就是这三大作品。为了节约精力，于是便有了这些指路牌。尽管可能不出于树立者的初衷，它们的无处不在，却不仅使这三大作品成了卢浮 宫内的地理坐标，久而久之，似乎也成了卢浮宫灵魂的象征。但我总以为，至少卢浮宫博物馆的管理人员不会有突出三大件之意。这个想法不知为何，使我安心。
五
在三大作品的安放位置上，你也可看出这种即不“隆重推出”又方便游客找到的想法。胜利女神耸立在由德农馆一层通向叙利馆二层的楼道 上。也就是说，它甚至不在哪个正厅里，只在一个过道上。这显然没有什么刻意宣传的意思，但却不会使人错过。维纳斯则位于古代希腊文物厅的尽头。进入大厅， 中心部位数量众多的古希腊雕像林林总总，精彩纷呈，当你正在为找不见这座太出名的米罗岛的维纳斯而疑惑时，猛抬头，却瞥见她那熟悉的身恣正树立在前面远处 狭长走廊的尽头。原来那里也是一个必经之道。至于蒙娜丽莎，它的位置倒是在意大利绘画和法国绘画部分一个正厅的中间。但它的尺寸较小 （７７ｃｍｘ５３ｃｍ），在周围众多巨幅绘画的对照下显得毫不起眼。但你同样不用担心会错过它。因为在它跟前始终会有一大群游客，始终有照相机闪光灯在闪 烁，告知你那里有妙物存在。卢浮宫禁止使用闪光灯，但游客来到这幅画面前，似乎都失去了冷静，失去了自制，你闪我也闪。为了保护它，人们为它罩上了防护 罩，配上了抵挡射线的玻璃。这也许是这幅作品在陈列上惟一与众不同的地方。
六
之所以不能把这三大作品作为卢浮宫的代表，还因为它们之间在艺术史上并不能形成纵向或横向的轴心。它们各自有着无以伦比的、充分的艺 术价值，但很难把它们联系起来作历史的、艺术的比较。非要把它们当作一个有机体的话，也许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才有意义：它们都是以女性为模特表现了人类精神 中的某些重要的方面。
胜利女神大理石雕像于一八六三年在希腊萨摩屈拉克岛上被发现，故名萨摩屈拉克胜利女神。它集历史、神话、艺术于一身。首先，它据说是 为纪念两千多年前的一场真实的海战而作；其次，“胜利”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神，她与宙斯一起战胜了巨人族泰坦；最后，这是希腊划时代雕塑艺术的代表作， 尽管作者已无名可考，但他显然是一位巨匠。这无头无臂的女性身躯，挺胸站立在一艘驳船上，沿肩后伸展开来的翅膀，刚劲中透出优美。凄厉的海风把薄纱长裙吹 得紧贴在腰部和腿上，石质的材料却被雕刻出丝丝褶皱的柔软感觉。于是战士的坚强和女性的柔弱在这里汇合。我时时自问：打仗是男人的事，为何拿女性形象来作 象征？有一次，我带一个陕西团来参观，一位来自兵马俑故乡的县长，在这座雕像前流连忘返。我问他：这胜利女神和兵马俑可作比较吗？他回答说：两者都气势非 凡，但兵马俑以量取胜，以其方阵展现力量，而胜利女神则以其迎风展翅的姿态、以其女性坚挺的胸膛传达精神，是以一身之躯代表千军万马。我由此想到战神和胜 利之神的区别：前者意在冲锋陷阵的原始快感，后者体现的则是人类追求胜利的高尚冲动；前者是实际操作，后者是精神升华。男人好斗，女人好美，胜利主要是一 种美好的感情。
再来看米罗岛的维纳斯。与胜利女神相比，她表现出另一种情调，另一种格局。同是古希腊雕塑艺术的顶峰作品，这座缺臂的、肉感的大理石 像讲述的是爱情的缠绵和人体美的不可抗拒。当然这只有女性形象才与之相称。维纳斯原来在罗马神话中是花园、原野女神，到了希腊神话中却成了爱和美之女神， 这大约与她嫁给火神伏尔甘后仍然艳情不断有关；在她众多的情人中有战神玛斯，在她众多的私生子中有爱神丘比特。爱原来与偷情有着最原始的联系。一八四零年 四月的一天，在希腊米罗岛的一个古剧场的废墟上，这座制作于公元前一百年的塑像被偶然发现，先是被转送到土耳其，没被充分重视，后由法国驻希腊大使设法买 到手，直接送进了卢浮宫。作者一定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这部作品在经历了两千年的埋没、断臂、辗转之后成为世界上被复制得最多的雕像。每次当我带着旅行团踏 进古希腊文物馆时，不用我介绍，老远的就会有人指着前方，叫道：就是它！或者：在那里！像是看到了久违的亲戚。这一声呼唤把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一下子给取 消了。人类在心理上其实是很容易有共鸣的。
使人们发出“就是它”的叫声的，当然还有“蒙娜丽莎”。假如说米罗岛的维纳斯是世界上被复制得最多的雕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则是世 界上被复制得最多的油画。不但被复制，五百多年来也是被评论、被研究得最多的艺术作品之一。胜利女神、维纳斯的形象意义非常明白，而蒙娜丽莎则像一个猜不 透的谜。不仅人物原型的历史和故事扑朔迷离、其形象所含韵味难以完全阐释清楚，而且它为什么会被如此宠爱本身也无法用语言、用理由作充分的说明。对人的了 解比对神的了解要困难得多。当我们来到这幅木面油画面前时，经常有客人问我：它究竟好在那里？不就是一个普通人物肖像吗？我有时回答说：她的笑容有着无限 的含义。有时回答说：这幅画是对十五世纪对人体研究的总结，并在这基础上添加了作者在心理学领域中的发现。有时回答说：在绘画史上，达·芬奇第一次通过这 幅画认真研究了背景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宇宙与其细节之间的关系。等等。但每个回答总不能真正说服人，肯定还有更关键的东西没有被触及。我想起余秋雨在 他的一篇文章里说蒙娜丽莎的神态有一种“恬然的自信”，但在他看来，这种“欧洲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折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输进历史的魂魄中去”的微笑， 在中国唐人的作品中早就有了，而且表现得“更沉着，更坦然”。这又是一说，尽管很靠不住，但也算是一种理解。人的解释与人的理解永远无法等同起来。我只能 说，蒙娜丽莎反映的是一种人性的神秘，一种人性的诡异，一种人性的灿烂，这也是我们在女性身上要比在男性身上更要经常读到的东西。
七
卢浮宫的“三大件”是伟大的，在它们身上覆盖了太深厚的文化底蕴，但其中也包括了我们后人涂上去的种种油漆。当我们去观赏它们时，最好的方法也许是把这些油漆刮掉，让自己的空白灵魂去领受作品原貌的精神冲击。这样的话，你才能获得属于你自己的新的东西。
□ 寄自瑞士
刊登在 2002 华夏文摘 cm0205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