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民文化”的勃兴

“史民文化”的勃兴

——爲《往事微痕》40期作

民间備忘錄《往事微痕》不過記載反右舊事,怕忘了,也深受當年的受害者和年輕的研究者的歡迎。突然之間,它從京師到邊陲頻頻受到查禁,使中共十七大慨然许给人民的“知情权”、“表达权”再次受到嘲弄,疑为周立波的又一“笑侃”。不過那查禁的動作比起過去,更加小里小器更加偷偷摸摸,辦法是私访郵局私拆郵件秘密扣押秘密没收,失主一查詢一舉報一質問一抗議他就两眼朝天作与此无干狀,好像小偷遇見了警察,堂堂官府變成見不得天的黑社会,怪可笑也怪可憐的。

就在這樣的骚擾之下,《往事微痕》繼續刊行,从7月間遭受大批扣押的26期,到現在已將問世第四十期了,而且讀者不斷增加,影響不斷擴大,聽說已從海内走向海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了。這裏的秘密何在?

一言以蔽之曰:時代不同了。不是唱“走進新時代”麽,對于文化建設特别是歷史備忘来说,這個新時代可以名为“史民文化”的時代,与我们已經耳熟能詳的“史官文化”時代相并立。請稍詳其說。

“史官文化”這個東西,其存在伴隨着君主專制的中國歷史凡幾千年,已成學界共識。那原因似乎複雜,簡而言之就是槍桿子管住筆桿子使用筆桿子,筆桿子服从槍桿子護衛槍桿子。語云槍桿子裏面出政權,槍桿子裏面當然也出文化,把天下文化人置于最高權力監管之下,为君主記言記行立言馴民兼寫詩作賦插科打諢逗楽子,是爲“史官”。古代西方也多是槍桿子裏面出政權,不過和政權並立还有一个神權,筆桿子們多屬“上帝的僕人”,和槍桿子及其政權没有那麽緊密或甜蜜的關係。而在我們這裏,靠着君主專制制度的種種漏洞,也還“野有遺賢”,皇帝搜羅不盡;這才在“史官”之外出現了“史民”,为我們留下了值得對西方老外誇口的“優秀文化遺産”。而這史民的“民史”其實正是“官史”的副産品,單就史學而論,官史的根本特點是創造歷史的和記錄歷史的都是一伙“自家人”,自家人做了好事,就往天上吹,做了壊事就閉嘴不說還消滅罪證。這種弊病,雖因“隔代修史”的傳統而受到相當制約,不過由于史官們高踞民上的地位,他們對于史實的判斷角度和取捨標準,都大異于百姓;而對于百姓來說,專制社會的英雄們做的壊事縂是大大地超過好事,所謂“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也,于是“冤獄遍于域中”成爲歷史常態。面對這樣的歷史,弱者們自然也喊冤也反抗,到喊冤無門反抗無路的境地,唯一能做的無非是把被掩盖的真相悄悄記下来,是爲“野史”。野史家們多數不曾是妄想“秋后算帳”,無非是懐着人類未泯的良心,希望后代有所改進,少蹈覆轍(當權的)和少受欺凌(老百姓)罷了。到了上个世纪,君主制度进入“黨主”時代,真正做到普天之下莫非黨土率土之滨莫非黨臣,天下飯碗收歸黨管,實行“無産階級在思想文化領域的全面專政”,把史官文化發展到极致。一切文化领域,都有相应的官府,構築起各條“戰綫”;一切文化人士,莫非某品官吏,史官學官詩官新聞官相聲官唱歌官跳舞官,既受槍桿子的保護,也受它的指揮,否則“不开饭”,或者送去勞教勞改直至殺頭。儘管那時的冤案冤獄遠遠甚于前代,“史民文化”的衝動有增无减,而“史民”的空間却急劇縮小終至于無,那就到了“全國山河一片紅”,“無産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使整个中國(不仅是“國民經濟”)“濒臨崩潰的邊緣”了。

經濟上的改革開放給文化打開的一線門縫,就是權力當局不再統治和發放人民的飯碗,也就不能無限地養育“史官”,因而給“史民文化”的復興留下了生機。加以恰逢信息時代,傳播手段發生了大革命,原來已不容易的“防民之口”現在防成功了也不起作用,須要防民之腦且防民之手指頭了,否則民腦一動民指一点,一條“文化”就從互聯網飛出去了,瞬息之間傳遍千山萬水,一百萬條“柏林墙”也莫奈何(現在變成“防火墙”,可是有墙就有“翻墙”的辦法,却無东德武警自動步槍或機槍的代用品)。憑藉这些條件,民間文化也就與時俱進,勃興了起来,歷史由“史官”們壟斷隨他們打扮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這不是說“史官文化”立即式微,它還是“主流意識形態”,有领导、有组织、有手段、有经费,特别是壟斷了史料檔案,壟斷了創造歷史的英雄們關起門來的妙計密謀私房話,外人絕不清楚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所以依然少不得它。但是不再慿當局發放飯碗的“史民”的復出,對于習慣于任意剪裁篡改捏造隱瞞真相的官史来说,就是千万双懷疑的眼睛和千百座另起的爐灶,他们運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特别是信息技術賦予的全新手段,搜求、彙集、記載、保存和傳播歷史真实,形成和史官文化分庭抗禮的、新一輪的“史民文化”。先是從“史官”隊伍(或稱“體制内”)分蘖出既得官方默許,又得民間擁戴的非官史,《廬山會議實錄》就是其卓越代表,它公布了官方多年來諱莫如深的“反右傾”及其後果的真相,令全國百姓大開眼界。此後一大批回憶親歷歷史大事真相的作品問世,直到市野草民的《中国冤案录》、《中国底层访谈录》以及《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的出现,引起当局大大的不悦,时而动用政权力量加以封堵。可是民衆要求知道歷史真相的大堤已决,各種“史民”大量涌現,紛紛拿起筆桿寫歷史,大事小事不論,筆錄口述互補,紙媒網媒並舉,海内海外兼行,著述蜂起,成果斐然,其鮮明特點與史官的官史形成鮮明的對照:

——它不爲自己供奉什麽先验的“指導思想”去剪裁歷史,而採取徹底的唯物主義態度,秉筆直書,追求歷史真相。“秉笔直書”的這条原則,歷來的官史也多所標榜,可是從來無法真正落實。筆者曾經参加80-90年代中國重要大型官史《當代中國叢書》的編寫,它就宣布自己要“秉筆直書”的,但是其中甚多卷帙臨到出版時,恭逢那年的“風波”來臨,上面一个命令下來,某個領導人的名字和事迹一律不得印出来,因为那人“犯了錯誤”,再不是“自己人”了,官史也就封筆不書了。这类事情想來任何當果“史官”的朋友都有經驗的。

——它不做也没有本事做已为官史壟斷的“帝王家譜”和領袖救星的家譜起居注團夥譜,而直面民間,直面自己,記載自己經歷的或見證的喜怒哀楽冤枉灾禍,書寫真正的“人民史”。胡適當年提倡“我手寫我口,我口說我心”,把中國文學從士大夫的壟斷下解放到了民間,現在是“我手寫我見”、“我手寫我聞”、“我手寫我的遭遇”,从而把修史大業从史官的手上解放出来,成为衆多“史民”們的事業。

——它不搞“宜粗不宜細”,專搞宜細不宜粗,力求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還原歷史。歷史本來就由具体事件構成,對它越“粗”就越抽象,越抽象就越好把生動的史實變成生硬的教條,甚至變成胡說八道,以便人们记住教條胡說,遗忘歷史真相。而史民们的旗幟,恰恰和它相反,是“拒绝遗忘”!

——它雖然未必“追究个人責任”,但是堅持弄清責任,個人的歸個人,集體的歸集體,體制的歸體制,歷史的歸歷史。總之堅持不把歷史搞成一灘漿糊,使人糊塗到底。

—— 它的任何成果均非進入“體制”的敲門磗也就無須服從任何“標準答案”,無須取得權力部門的首肯。这自然得益于改革了黨管一切飯碗的舊秩序,已經廣泛存在着無須向“體制”討飯吃的空間。

——最後但非最次要的,是這些“民史”的主要内容,常是所謂“负面信息”,即歷史上的錯誤和挫折(從施動方而言),冤屈和苦難(從受動方而言);它們也歌頌,那對象多是弱者在苦難面前的高貴精神和尊嚴人格,而与官史的“歌頌为主”相区别。至于黨主專制下的官史所奉行的“歌頌为主”,即使不算歪曲史實隱瞞真相以塑造專制當局的偉大光榮正確,也把一切可以證明當局偉大光榮正確的資源搜羅使用乾淨了,使得“民史”只能用主要的精力去探隱發微,纠謬揭謊,“負面”的面目,在所難免呢。

以上所舉諸端,當有種種遺漏,但是凡是“史民文化”,一定具有這些特點,倒應是不刊之論。四十期的《往事微痕》,期期都體現着上述特點,宜乎其成为“史民文化”的絢麗一枝而横遭嫉恨也。其實現行的文化政策不是“堅持多樣化,弘揚主旋律”嗎,儘管對于何为“主旋律”,官民之間未必就有强烈共識,但是“史民”方面謙恭一點,自居“多樣化”,縂可以和“主旋律”史官文化和諧共處,互爲補充,互相映照,不必你死我活吧。

2009年12月12日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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