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陆人读台湾文学出版泰斗尉天骢先生(三)—对鲁迅式杂文的警告

尉天骢先生“宁波西街26号”回忆中谈到他一段杂文生涯,每周一篇专栏,台湾称“方块”,即感时议事的文字。

“這種文體來自影響深刻的魯迅,我認為自己體會到這種寫作方式的三昧,結集出書反應也很好”,尉先生忆道。鲁迅的杂文像罂粟,迷人又有毒,尖刻是也:尖锐深刻共尖酸刻薄。少了后者不复鲁迅的杂文,甚至算不得杂文了,鲁迅对现代中国杂文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

“一段時期之後,我開始對這種文體感到厭煩:原因之一是這種寫作很容易對現實的小問題呈現敵對性,並由此尖酸刻薄起來,不但個人無法得到解放,反而加重了一個人性格中的黨同伐異的特性”。实际上毋宁是“敵對性”、“尖酸刻薄”和“黨同伐異”的恶习加诸杂文写作坏了杂文体,如此“斗争”文体鲁迅当是开风气者,非如尉天骢先生善意推度鲁迅是“走偏了這條路”才“得理不饒人,不得理也不饒人”。鲁迅这种杂文影响开来,以至不嬉笑怒骂、尖酸刻薄、语出恶毒、缠斗不休就不属杂文、就不能针砭了。

八九年我和先生仲维光访台拜访中研院长吴大猷先生,得赠书中有一册《博士方块》,收的是他针砭时政的杂文。吴大猷先生论事求实,分析求是、批评直接、文字尖锐,批评说理而正派。尖酸刻薄、好勇斗狠,不是打架的手段吗?这一册《博士方块》我很喜欢,读过很多次,琢磨吴大猷先生的观察、论理,享受他清楚明白简捷有力的文字,了解到杂文可以这样写。杂文是批评的文字,到底不是靠一股气可以撑住的—怨气、戾气、刻毒之气,总以说理为上。

大陆自是一面倒地捧鲁迅,赞他的冷嘲为热讽,捧他的杂文如短兵相接的投枪匕首,鼓吹他“痛打落水狗”的好勇斗狠。我们就在这样一种鲁迅偶像下长成。生平第一次认真读鲁迅我是在文化革命开始之后,赵家不准“革命”,因为出身不好(父亲是大学教授)而有闲了。不满意仅从只言片语感染鲁迅的情绪,想要对他文章所及人与事、争论所在、讽刺所指确有了解。于是十个指头指点着人、事、时间、地点,前后查对注解确认细节,《鲁迅全集》生吞活剥地读了好一段时间。当年以一个大陆初中学生对49年前民国文化和历史所能知,阅读成效不彰可想而知。但是以读书求实—实在的信息和知识—作为阅读的基本诉求,从此开始在心里扎根,告别摘章引句感染情绪那种盲目肤浅而且危险的阅读。

第二次读鲁迅是十年前,在渐渐积累起对鲁迅的一些了解之后,想通过他的文字如实地接近他。这一次读鲁迅全集持续了月余,对他尚存的敬意迅速地流失。各种集子充斥了那么多偏狭好斗的动辄笔仗,无法让人不摇头转身。多少次停下那啮噬神经的阅读,叹他虚掷才华于此。尤其是他那些明明白白屡次再三的埋头唯洋是瞻、张口痛骂祖宗—大至历史文化小到人情人性一概扫地出门—的文字,既乏冷静的分析、更少同情的理解,只有捧和骂两端,崇洋与自弃的反智扑面而来。鲁迅“伟大”的神话大陆上不止一代人信以为真,被眩目的还有港台和海外不少识汉字的华人。然而,毋宁是清醒、冷静、平和与宽厚如尉天骢先生是更值得社会和人群愿望的。

尉天骢先生说他厌烦那种刻毒敌对党同伐异的杂文体,“原因之二是集體化,因為集體主義極可能走向極權主義,使之只具有更濃厚的政治性,而失去人性的寬厚,這是我在研讀魯迅中所得到的教訓。我家裡至今仍保存著一批《天窗集》的舊本子,但很少送人,這是對我個人學習過程中得到的警惕”。到底是尉先生,总是比旁人看得深走得远,因此有明白断然的行动有清醒持久的坚持。

道貌岸然的集体主义之下尉天骢先生看到党同伐异,政治斗争之下尉先生洞见人性的丧失与极权的君临。以其“屬於於個人的自由主義”,尉天骢先生反省极权主义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压制个人自由的集体主义、残酷斗争的杂文创作。不限于反抗此一政党或主义的极权,就不至陷于彼一政党或主义的极权。在远甚于鲁迅式恶斗形状的今日,尉天骢先生的警告,尤其现实。

脸书链接:https://www.facebook.com/huan.li.73/posts/1613407075363082

此条目发表在 未分类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