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敦白与人合著的《在毛泽东身边的一万个日子》几年前被人译成中文,引起了华人的注意。最近《华夏文摘》(二○○六年一月二十七日出版)有周晋对其人其事做了介绍。其实此书的英文版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即已出版,英文名为“The Man Who Stayed Behind”。直译的话可以叫做“滞留不归的人”,因为李敦白原是美国政府派到中国的工作人员,结果却擅自脱队留在了中国。
周晋在文革初期是小学生,即已经听说了这位“文革的大红人”,可见他的名头在当时的京城算得上是家喻户晓的了。文革初期有那么几个月,在京的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外国人突然积极地投入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洪流中了,成了当时红卫兵小报上引人注目的新闻。笔者记得李敦白以外,还有一位名叫洪若诗的白求恩医院的英国骨科专家在报纸上发表整版的文章谈他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体会,一点也不比当时的毛著学习标兵的文章逊色。让人觉得毛泽东思想真的成了世界革命人民的指路明灯。
不过大多数外国人的“造反”仅止于要求取消外国人的特殊待遇之类。真刀真枪造反的那就要数李敦白了,他组织外国人红色造反团,而且参加了“一月风暴”中夺权的行动,当上了中央广播事业局的领导,是有资格上天安门城楼的人物。《华夏文摘》的“网上文革博物馆”里就有一篇李敦白一九六七年四月在北京大学庆祝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十周月大会上的发言。当时大概是他最得意的时候,说起话来声色俱厉,你看他先骂苏联修正主义:“莫斯科上空的红灯熄灭了。”——这也难怪,他第一次在中国坐牢,就是因为苏联方面说它是美国特务。再骂美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从压迫美国劳动人民,首先是美国的工人阶级和二千二百万黑人出发,发展到压迫全世界各地人民,它是企图征服全世界,永远奴役越南人民,在它的全球侵略计划中最主要的一篇就是要想征服占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人民中国。”——他来自美国,骂美国得比别人凶一点。接着骂“帝国主义代理人” ——跟现在爱国青年骂的“汉奸”差不多的意思:“在中国人民的队伍中,有美帝国主义的应声虫,有它的代理人,有替他服务效劳的人。首先美帝国主义把它的希望寄托在象你们过去在北京大学的那些所谓民主个人主义者,一些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身上”,在李敦白眼里,帝国主义的代理人还包括北大党委的领导:“露骨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倒台了,它就转而依靠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继承者——陆平黑帮。”甚至还有刚刚在报刊上公开批判的刘邓:“你们把陆平黑帮揪出来了,把帝国主义最后一线希望搞掉了,这又做出了一次对世界革命的伟大贡献,又体现了毛泽东思想的伟大力量和生命力。到那个时候,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出来了,刘少奇、邓小平代表资产阶级就出来了。他们提出‘三和一少’配合修正主义;他们抛出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并用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修养’,来束缚革命派的手脚,企图把革命打下去,企图把革命派和他们的革命行动搞臭。”
年轻的读者朋友读了这些文字请不要好笑,经历过文革的人,包括你们的父兄在内,或多或少都说过类似的话——那叫做“革命大批判”,那时要求人人做“旧世界的批判者”。只不过李敦白先生毕竟身份特殊,所以有机会在北京大学的群众集会上发言并且有幸(或者不幸)被《新北大》报刊登出来,从而为历史留下了一份见证三十九年前那个时代风貌的标本。
不过李敦白的风光日子不长。那个时代,“被捕出狱即叛徒,海外归国是特务—-基本如此”,没有多久,李敦白这样的外国人士就非常顺理成章地成了“美国特务”被送进秦城。但是据李敦白自述,他沦为阶下囚还有另一层原因:当时的刘少奇专案组要把王光美打成是美国战略情报局派到延安的间谍,而美国人李敦白正好同王光美在四十年代就相识,因此,他在秦城时,专案组就千方百计逼他承认王光美是他招募的美国情报人员。这样,他就身不由己成了自己不久前痛骂的美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代理人刘少奇之间的牵线搭桥人。
这样荒唐的人生际遇我们中国人见得多了,不以为奇,洋人可没有我们这么丰富的阶级斗争阅历,所以,我的以色列朋友——一位特拉维夫大学物理系的教授——读过“The Man Who Stayed Behind”之后,问我是否知道 Sidney Rittenberg 这个人,我说:“当然知道,当年在北京参加和关心文化大革命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个犹太人的姓氏吧?”教授笑道:“谁说不是!这世界上除了我们犹太人,谁会做这种crazy的事情?”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6 华夏快递 kd060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