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梭罗

(一)

美国作家之中,在我心目中占据至高地位的是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曾与一位英文教授谈到爱默生,教授说:爱默生的英文才是真正的英文。但是爱默生的英文不好读,只有几篇如Self Reliance, Nature, The American Scholar 等我能赖着字典的倾囊相助读下来。他的Self Reliance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也是我最喜欢的。

我读得最不费力的则是讲他脾气古怪的邻居的 “梭罗  (Thoreau)”。爱默生别的文章都在讲人类,而这一篇是讲一个人,所以读起来比较不吃力。梭罗这个人也实在太异类,该属于见面辄再也不能将他从记忆中抹去的那一种。写手是大家,写的对象是奇人,所以文章不可能不出彩。这篇曾被张爱玲译成中文。

爱默生与梭罗二人虽都思想深邃、笔下生花,但性格大异。二人交情也不可谓不深,在各自的作品中却很少提及对方。唯因梭罗先死才有了爱默生的溢美赞歌。爱默生在文中深情款款回忆梭罗的各种异于常人之处,也惋惜这样的人才荒废光阴,未能取得更大的成就。在爱默生看来,梭罗有“建设整个美国  (engineering for all America)”的才干,每天干的却是”采浆果远足队首领  (the captain of a huckleberry party)”这样的事。

但近年来我的感觉是梭罗在当代的影响已经直追爱默生。甘地的不合作运动和马丁路德金的民权运动都受到梭罗名篇 Civil Disobedience 的启发。并且,我猜想梭罗在中国的爱好者应该是多过爱默生。海子在山海关卧轨时身上带着四本书,其中一本就是梭罗的《瓦尔登湖》 (Walden)。

看来以爱默生这样的智慧,并不理解他最亲近的朋友的价值。

 

(二)

去年就在书店里买了梭罗的 Walden / Civil Disobedience,但这几天才结下了缘分。与温煦的爱默生相比,梭罗高傲乖僻,其语言则极具穿透力。我想这穿透力来自他文章中花岗岩般棱角的肢体语言。尽管梭罗书中处处显示他的博闻广记,他完全不是在写别人的事。他写的就是他的人,他的人就是语不噎人死不休的那种。

人际交流专家一般公认人的肢体语言在交谈中传达的信息占到交流总信息量的一多半,话中的具体内容只占到信息量的一少半。我的感觉是写下的文字里也有肢体语言,传达的信息也占到作者跟读者交流总信息量的一多半。肢体语言如果跟文字内容浑然一体,那就是迟早会闪光的真金。如果是文字内容往东,肢体语言向北,或者文章是电子合成语音,没有肢体语言,作者就白辛苦了。

看他写邻居时的面部表情:

“我看镇子上的年轻人的不幸是他们继承了农庄、谷仓、家畜和农具;这些东西得来容易,想甩掉可就难了。I see young men, my townsmen, whose misfortune it is to have inherited farms, houses, barns, cattle, and farming tools; for these are more easily acquired than got rid of.”

写大自然,则满眼温柔:

“我在一片向南倾斜的山坡上开始挖地基。此前一只土拨鼠曾在这里挖洞安家。I dug my cellar in the side of a hill sloping to the south, where a woodchuck had formerly dug his burrow.”

“我遇到过一两个人说听过那只猎犬、那匹马的蹄声、甚至看见了那只斑鸠消失在一片云后。I have met one or two who had heard the hound, and the tramp of the horse, and even seen the dove disappear behind a cloud.”

“幼榛鸡的眼睛里不只是婴儿的纯洁,更有岁月淘净的智慧。他们的眼睛不是跟他们的身体同龄,而是跟他们眼睛中反射的蓝天同龄。森林里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珍稀之物。They suggest not merely the purity of infancy, but a wisdom clarified with experience. Such an eye was not born when the bird was, but is coeval with the sky it reflects. The woods do not yield another such a gem.”

爱默生出身牧师家庭,自己也曾是牧师,以人类的口气说话。梭罗以他自己的口气说话。爱默生的文章是布道家在数千人的讲堂里气象磅礴,我坐在远远的后面。梭罗的文章是他站在我家客厅地上情绪激烈挥舞双臂向我陈词。因为他并不以人类的口气说话,他偏执却不令我反感。

在瓦尔登湖边,梭罗每天专心致志等潜水鸟在 “玻璃般”的湖面上露头、研究一红一黑两个蚂蚁军团在田野上血战。这些在爱默生眼里显然是小孩子的瞎胡闹。但梭罗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是在实验一种独立的生活方式。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社会大网的一个节点,名为自由人,名为有产阶级,我们的实际自由度与当年美国南方棉花种植园的奴隶没什么差别。我们在别人搭好的平台之上生活、在别人指定的路上走。梭罗的生活是搭他自己的平台、找他自己的路。这活够大,够一个人一辈子干了。

梭罗对爱默生寄望他的“建设整个美国”宏图没有一点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把握他自己当下那一点时间:

“不管在哪一种天气、每一天或晚上的哪一个钟点,我都急于改进我当下这一点时间,也把它刻在我的手杖上。我站在两个永恒的交界处 –– 一个叫过去,一个叫未来 –– 小心翼翼走这条线。In any weather, at any hour of the day or night, I have been anxious to improve the nick of time, and notch it on my stick too; to stand on the meeting of two eternities, the past and future, which is precisely the present moment; to toe that line.”

 

(三)

对Walden,美国作家John Burroughs有话说:“这书是文学史上味道最美的吹牛。The book is certainly the most delicious piece of brag in literature.”

梭罗也有炫富的冲动,跟我们一样。他炫另外一种富。梭罗每年只工作六个星期就能赚到足够的收入来支持他全年的需要,剩下的四十六个星期都归他随意挥霍:等潜水鸟露头、研究蚂蚁军团血战、徒步旅行好几百英里。时间是他的富。

这给他资本嘲笑大家的穷:

“绝大多数人活在无声无息的绝望之中。所谓的退隐实际上是完全的绝望。从绝望的城市,你来到绝望的乡下,在水貂和麝鼠的勇敢之中寻找慰抚。The mass of men lead lives of quiet desperation. What is called resignation is confirmed desperation. From the desperate city you go into the desperate country, and have to console yourself with the bravery of minks and muskrats.”

“再看看那些女人,每天编织马桶坐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只为永不背叛她们对自己生命意义的零兴趣! Think, also, of the ladies of the land weaving toilet cushions against the last day, not to betray too green an interest in their fates!”

梭罗的寿数是一辈子,编织马桶坐垫女工的寿数也是一辈子,怎比谁穷谁富呢?梭罗断言:有选择地生活的是富人,没有选择、如驴拉磨般生活的是穷人。

“看起来好像普通人过上普通的生活是比较过好多选择后仔细判断的结果。其实他们真心相信他们并没有别的选择。[I]t appears as if men had deliberately chosen the common mode of living because they preferred it to any other. Yet they honestly think there is no choice left.”

 

(四)

人有种种需求,在马斯洛那里归结为上下八层的金字塔。最底下一层是雅人云食色性也、俗人说一顿不吃饿得慌的生理饥渴。倒数第二层是安全饥渴:这一顿倒是吃饱了,如果下顿饭还没着落,还是心慌;连年有余、无盗无匪,心里方踏实。绝大多数人的绝大多数精力都被饥渴所累。

被饥渴所累,就不知有高层次的需求,如耶稣说的“把珍珠丢在猪前”:

“我经常看到一位诗人饱享一个农场的最有价值的一面,然后满意而去,而农场的主人恨恨抱怨只收获到几只野苹果。I have frequently seen a poet withdraw, having enjoyed the most valuable part of a farm, while the crusty farmer supposed that he had got a few wild apples only.”

有了饭吃,有了安全感,还不能满足。人是社会动物,得把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嵌入某个人群:家庭、工作单位、亲戚、球友、闺蜜、微信圈。这是金字塔的倒数第三层:归属饥渴。

梭罗虽自称为隐士 (Hermit), 他知道他也有这等饥渴:

“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喜爱社会,也准备好了像蚊子一样牢牢吸在到我家来的每一个血管丰满之人的身上。I think that I love society as much as most, and am ready enough to fasten myself like a bloodsucker for the time to any full-blooded man that comes in my way.”

不过,别人是渴极了什么血都吸,梭罗则有办法不被饥渴所累:

“独处的大洋是社会之河汇入之所。我退身于这大洋的深处,周围只有最好的泥土沉积。I had withdrawn so far within the great ocean of solitude, into which the rivers of society empty, that for the most part, so far as my needs were concerned, only the finest sediment was deposited around me. ”

这是英文版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美国隐士梭罗跟中国的隐士们一样,不是与世隔绝。每一个当下只有一种过法,不见不想见的人,才有时间过想过的生活。

梭罗是美国的陶渊明,孔子是中国的爱默生。社会本有千面,仁心入世的儒家和操守纯正的隐士各居一面,皆蔚然可观。

梭罗喜读古希腊和孔孟,他写的文字也流传到世界各处,他在他愿意交往的世界那一面中其实是左右逢源。

 

(结语)

读梭罗让我有一种恐慌:我就经常活在他看不起的那种生存状态之中,如编织马桶坐垫直到生命最后一日的女人、眼里只见野苹果的农夫。

不过,即使身在污泥之中,一抬头就可见星空。如果愿意至少偶尔过一下梭罗式的生活,谁都有这个条件。比如,这几天,每次心中升起要打开浏览器点击新闻网站的冲动时,我便转而抄起梭罗的书。有时候读一两句,有时候读一两页;有时见其尖刻,有时见其深刻,还有时只觉相见恨晚。比起费力分辨川普大战民主党的过节,以读梭罗来过这当下的几分钟让我方觉不虚,有刻于我的手杖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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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士梭罗》有 2 条评论

  1. 挥手 说:

    胡涣,此文写得真好。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就比较接近梭罗的意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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