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冥思经常被说得神秘兮兮:或要把意念集中于丹田,或要把所有的念头都驱逐出境。我怀疑这些办法至少对于初学者恐怕是不切实际。想排除脑子里所有的念头好比是用漏勺舀水,人对自己意识的控制能力没有我们自己想象的那么伟大。
我对冥思的定义比较初等:我觉得所有只用感官、不用脑子算计和策划的活动都可算是冥思。只用耳朵、只用眼睛、只用舌头、只用肌肤都行。我们都自以为是世界的主人,勤劳加苦干能成就任何理想,这样的豪气可嘉,可这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就像拿出所有家当在股市史上最高点入了市,然后每天殷殷盯着股牌的一厢情愿。冥思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偶尔回归当客人的感觉:只用感官,让脑子休息,把意识的主权交出去。冥思的时候,人就是个口袋,不管接收到什么东西都照收不误。
交出自己意识的主权听起来别扭,其实从来都被人类使用。睡觉便是把自己意识的主权交出去才能成就的事。想睡觉又睡不着,就是因为你 – 意识的主人 – 不愿意交出主权。失眠者大有人在,美国大约就有百分之二十的成年人有睡眠障碍,可见送神走真不容易。我从前失眠很厉害,后来发现了一个极有效的办法:写作。写作对我就是听写:听自己的心,把听到的写下来。想听,就要交出自己意识的主权,所以写一会便睡意大作。当然,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读者读着可能也会睡意大作。如果真有此奇效,这对有睡眠障碍的同学倒是价廉物美。
冥思是一种放松,但感官是清醒的,所以跟睡觉还不一样。大家都知道,人在意识高度集中时感官极为迟钝,有诸如陈景润撞了电线杆子还连声称歉的故事传世,那么,人在意识休息的时候感官便最为敏锐,所以能察觉到很多东西。冥思不仅可以听声音、看风景、体验桃汁弥漫口腔,也可以看自己的心绪。人能像看风景一样观察到自己的情绪,这就是自我察觉 (self awareness)。有人认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便是人有自我察觉的能力。克里希那穆提(下称克氏)冥思的办法就是:“冥思是察觉到自己的念头和情感,但不去纠正、不说它是对是错、也不为它辩护,而只是观察它、跟着它一起走。(Meditation is to be aware of thought, of feeling, never to correct it, never to say it is right or wrong, never to justify it, but just to watch it and move with it.)”
情绪涌动时,这样的观察自己很有用。觉得被命运亏待、有些酸楚时,我便停下手里的事,观察涌动在我身体里的这种酸楚。不去纠正它,因为它不是你想赶走就赶得走的。也不说它是对是错,因为说这些也伤不了它的毫毛。酸楚就是我的一面,我不必为此向我自己道歉。冥思就是认识我这一面,也接受它为我的一面。
在不同的情绪下冥思,察觉到的东西各有不同。闲极无聊时冥思,让我发现当下这没有痛苦、平静如水的一刻便是神仙的日子。压力山大时冥思,我看到我被压力压弯的可怜样。为这世界上不平太多、鸟人太多而愤激时冥思,我想起所有我盼望的世界的改变只能从我开始。恐惧、嫉妒、挫折时冥思,让我看到这几位朋友情绪激动的可爱模样。
(五)
想起史铁生和他的地坛。铁生是当代中文作家中我最欣赏的一位。世间文章很多,值得读两遍的很少。他的《我与地坛》我已经读过大概六七遍,每一次重读都醇厚不减。好文章当如是也。
地坛在铁生那里占有什么样的位置,他在另一篇写地坛的文章《想念地坛》里有描述:
“一进园门,心便安稳。有一条界线似的,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来,悠远,浑厚。于是时间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电影中的慢镜,人便不那么慌张了,可以放下心来把你的每一个动作都看看清楚,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愤懑和妄想,盼念与惶茫,总之把你所有的心绪都看看明白。”
地坛就是铁生冥思的地方,他的冥思就是看他自己的心绪。有愤懑和妄想、盼念与惶茫的是史铁生,要把些看看明白的也是史铁生。人有愤懑和妄想,是因为被各种不能实现的欲望充满,比如铁生的想从轮椅上站起来。那么在这样的时候,找一处安静的所在,见见这群怒气冲冲的客人,听听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激动的客人们可能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铁生也被动员过加入祷告大军:
“不过,当有人劝我去佛堂烧炷高香,求佛不断送来好运,或许还能给我各项健康时,我总犹豫。不是不愿去朝拜(更不是不愿意忽然站起来),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确实不认为满腹功利是对佛法的尊敬。便去烧香,也不该有那样的要求,不该以为命运欠了你什么。莫非是佛一时疏忽错有安排,倒要你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唯当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
铁生说了两种祷告者:第一种人是要佛成全他的欲望。看起来是佛高高在上,他卑躬屈膝给佛磕头,实际上他是老大,佛是吃了赏钱给他跑腿的。没儿子,要儿子。没钱,要钱。有钱,要更多的钱。我这狮子大开口,佛会全数答应吗?多烧香、多给红包,有钱能使佛推磨。第二种祷告者是要佛来醒自己的贪迷。有了欲望时,他们会想:佛管给我儿子、提我职称、治好我的瘫痪、让我多活三十年吗?我这是不是贪婪和妄想?于是请佛来帮忙。匿名戒酒会的祷告就是这一种。
我在中国认识的祷告者都是第一种,只用嘴不用耳朵的祷告者。你问他们:怎么告完了拍屁股就走,也不听听佛要说什么呀?他们会冷笑:这一墩泥能说什么。我要的是我心想的事都能成、万事都顺我的意。佛想说些什么道理,讲些什么故事,跟我何干。至于第二种祷告者,除了存在于铁生的理想之中,我在中国没有见过。假如实际上真有这样的人,大概也会被社会上的旁人视为脑袋出了问题。
无神论者有个有意思的观点:不是神按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而是人按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神。所谓神,实际上是信徒自己个性和见识的延伸。他们这观点的好证人就是铁生看到的那一大群第一类祷告者:佛拿住了他们的命运、掌管了他们的欲望,却是没有原则、见钱眼开的主儿,跟现世拿住了他们命运的贪官污吏一样。他们行善事,是因为怕地狱,就像怕现世里的有权者。
克氏问来听他讲道的众人:“你们是为了想听到可以符合自己想法的东西,还是为了发现真相而听?”克氏的第一种听众就是铁生看到的第一种祷告者。第二种听众是铁生欣赏的祷告者。
不管第一种人如何诚恳言说自己的信仰世上第一,他们的信仰其实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不会被哪尊神佛改变。第二种人是愿意把自己当客人、愿意改变自己的。被改变,就长大。
(六)
是不是真的有神,祷告是不是真的是跟神在交流,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自然是各说各话。我不会祷告,但欣赏甘地的理解:“祷告不是去要东西。祷告是寻求灵魂的归属、承认自己的软弱。有心无话的祷告好过有话无心的祷告。(Prayer is not asking. It is a longing of the soul. It is daily admission of one’s weakness. It is better in prayer to have a heart without words than words without a heart.)”有心无话的祷告不就是冥思吗。所以祷告跟冥思有相似之处:不在说,而在听。
要听神的话,就要交出自己意识的主权,当个老实的听者。于此最经典的一句祷告词是耶稣在知道自己要被捕受难前的祷告:“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杯离开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耶稣也不愿意去死,所以祷告,但把他自己命运的决定权交给他的神。
所以,如果有神,这神不会是拿了红包给第一种祷告者跑腿的小二。人不可能根据自己的逻辑来想象神的逻辑。神的智慧该不是人的智慧可以量度,就像成人的智慧不是五岁的孩子可以量度。从前学了点天文,便认为有神论荒诞:宇宙深处不是热到几百万度的恒星,便是黑暗的死寂,哪里有神住的地方。后来知道神不必像人那样住在某个地方某条街的某个门牌号码。如果有神,神的最可能的居所是在每个人的心中。言必称耶稣教诲的托尔斯泰便有一本书《神的王国是在你的心中》。那么,听神的话也就是听自己的心。
科学家读者要问了:交出意识的主权,听自己的心 – 这神秘兮兮的“心”难道不也是脑子里的意识活动吗。我的感觉是:心就是心理学上说的潜意识,而我们平常说的意识是浅表意识。一个常见的比方是:如果人的所有意识活动是一座冰山,那么浅表意识就是冰山露出水面的那一小部分。冰山的绝大部分是藏在海面之下的潜意识。潜意识是意识的根,心是人的源头。所谓“问心有愧”,讲的就是作跑腿小二的意识辜负了当领导的心的故事。树的养分从根那里来,人的养分该从源头那里来。祷告或冥思是大家现在想到的办法。将来的聪明人还会发明更好的办法。
哲学家读者又要问了:怎见得人的源头那里一定就是好的东西呢?这么问就反了。该先问的是:所谓“好”,定义是什么。在我看来,好的定义就是所有被源头批准的东西,或者借用那句老俗话,无愧于心的东西。
(七)
鸟有两种:自己找路的和跟大流的。人也有两种。跟着大流的生活很容易。不管世道如何风云变幻,他们只认得一条路:人多的那一条。所以他们用不着费神作选择。看起来他们倒是也有各样的喜怒哀乐,但喜怒哀乐都是自动的条件反射。平日里流汗挣饭钱;没事的时候,上上网,为日光之下的旧事激动;看看电视剧,时不时也感动一下;聊点闲话、搬弄点是非。这辈子轻轻松松就打发过去了。
对于不想跟大流、决意自己找路的人,他的路不幸是一条吃苦受罪的路,像飞行在旷野的头雁一样,不仅跟大家一样要一刻不停地拍翅膀,还要一刻不停地作判断、一刻不停地作选择。以色列的头雁摩西祷告说:“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不堪于劳苦愁烦时,摩西的面前便有两条路:一条是放弃他对他的同胞负有的义务,不用再劳苦愁烦;一条是接着挑起他的担子,也接着劳苦愁烦下去。帮他作判断和选择的就是祷告。
史铁生两腿瘫痪,却是个自己找路的人。他找路的办法就是去地坛,在那里找到他的“零度”。他在《想念地坛》里写:“写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点,写作由之出发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难,写作之终于的寻求,即灵魂最初的眺望。譬如那一条蛇的诱惑,以及生命自古而今对意义不息的询问。”零度本是罗兰.巴特的原创。铁生借用了巴特的说法,又加了点自己的发挥,不完全是巴特的原意。我对铁生的理解更有感觉。对于科学家读者,这里的零度该不是水结冰的摄氏零度,而是绝对零度。在此所有噪声为零,愿意听的人便听到心的声音,如甘地说:“安静时,灵魂能更清晰地看见路 (In the attitude of silence the soul finds the path in a clearer light.)”
为什么要回到零度,铁生的解释是:“生活的谜面变化多端,谜底却似亘古不变”。我想要二十样东西,却只能得到一样,那么哪些可以不要,哪个我死也不能放弃?这问题的答案只藏在一个地方。零度处就离那地方不远。
老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电脑工作久了,现出疲老之态时,便置它于死地 – 按下重启键,清除它脑子里的所有负担 – 于是它便获新生。人也可以跟电脑学习,把自己置于死地,清除脑子里的所有负担。地坛是铁生自找的死地。他在那里得了生。
所以,祷告、冥思、零度,都是一个意思,像探险者怀里的指南针,在心灰意冷、或孤独狐疑、或心浮气躁,找不着北时,很有用的小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