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刊出拙作《坐三等车的甘地》后网友zhenru有如下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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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地小资多好亦步亦趋跟着西方的话语霸权修史。
甘地“兵不血刃送走英国人”是由英国殖民者为自己形象纹饰而制造、后经好莱坞润色的一个历史神话。
甘地并不是什么“和平主义着”。他服役于英军在南非的布尔和祖鲁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印度充当英军征兵代理人,煽促古吉拉特人不要“女人气”,要扛枪入伍,奔忙的几乎累死。
先于甘地号召印度独立和展开全国性不合作运动的是以钱德拉.鲍斯和尼赫鲁为首的国大党激进派。甘地是1942年才开始领导全国性的要求英国“退出印度”独立运动,但这场非暴力抗议示威运动很快遭到英国殖民政府镇压,1944年已如强弩之末,甘地自己也宣布废除“退出印度”决议。
倒是鲍斯领导的印度国民军的军事反抗给英国殖民政府造成的很大压力。对印度国民军军官的审判引发的印度皇家海军和英属印度陆军全面兵变是迫使英国同意谈判印度独立的主要原因。
当时的孟加拉邦代理总督曾问后来主持给与印度独立的英国首相克莱门特•阿特利为什么甘地的“退出印度”运动日渐式微后,英国要从印度抽身而退。阿特利列举的主要原因是鲍斯领导的军事活动导致印度皇家海军和英属印度陆军丧失了对英国王室的效忠。当问及甘地对英国撤出印度决定所起的作用,阿特利面带讽蔑一字一顿回答,“微-不-足-道!” (“m-i-n-i-m-a-l !”)
英国及西方后来夸大渲染甘地对印度独立所起的作用有自己私蕴:一是要显示自己退却是出于绅士风度,而不是受压后的怯弱;二是要缓解在其它殖民地可能受到的暴力反抗。殖民地瓜分统治和掠夺在二十世纪中期越来越得不偿失,何不摆摆姿态,占点儿道德高地? 避谈曼德拉暴力反抗南非种族隔离政权,渲染他后期的非暴力和解政策也是出于同一底蕴。
顺便点出,英美从 60 年代开始时兴的到印度寻求“精神宗师”活动,既有自己的精神空虚感,又夹杂着扭曲的殖民地怀旧情结。其实这是一种“懒惰寻道”。无论是摇滚乐队还是后来如过江之鲫的追风者,恒河之滨既不乏可供猎奇的异乡风韵,又是老祖宗打出的话语霸权属地,不会有问道于盲的不便,搞搞“精神湿足”,何乐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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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就这篇评论逐段解释(单引号内为网友评论原文):
– ‘甘地“兵不血刃送走英国人”是由英国殖民者为自己形象纹饰而制造、后经好莱坞润色的一个历史神话。’
这位网友认为甘地的英雄形象是英国政府和美国的演员、记者、儿童读物作家一起阴谋串通制造出来,再让他们的几亿人民囫囵吞下。一个民族只能有一个想法,并且这其中必有阴谋算计,这是共产党传下来的思维定式。世界不是这样运行的。中国中央集权了几千年,中国人都不是铁板一块,还经常尸横遍野地自相残杀,英国和美国那么多人又如何那么容易隔着大西洋串通起来“制造”、“润色”历史呢。实际上,演员和作家跟喜好霸权者是处在美国政治光谱的两极,并无多少共同语言。
甘地在英国人心目中地位如何我不知道,只知道丘吉尔极不喜欢他。丘吉尔是嗜血的好战者,与甘地的价值观南辕北辙,完全不能理解“半裸”(丘吉尔语)的甘地的信仰系统如何工作、在印度人之中的感召力又从何而来。所以至少殖民者大头领丘吉尔与“英国殖民者为自己形象纹饰而制造”的甘地“历史神话”没有任何关系。
甘地的“半裸”服饰 – half-dhoti and shawl – 是印度最穷的农民和四大种姓之外的贱民的典型服饰。其实甘地年轻时极仰慕英国文化,穿着西派,还让老婆孩子改用刀叉吃饭。后来在南非时多次被白人歧视,让他想到在自己的国家里高种姓对低种姓的歧视。回到印度参加国大党会议时,他发现参会者都是高种姓人士,于是决定穿上低种姓的服饰,以示对这个底层群体的接纳,并开始接收贱民入住他的修行所。所以甘地的“半裸”是个政治符号,对内表示他提倡各种姓之间互相包容,对外象征印度的独立人格。
甘地“半裸”会见英国国王的新闻轰动了西方。下面是Schenectady Gazette (Nov. 6, 1931)上刊登的 “Gandhi Meets King, Queen at Royal Palace” 的新闻:
Nationalist Chief of India Attends Reception at Buckingham But Leaves Early (By James A. Mills)
London, Nov. 5 (AP). – Wearing a loincloth and shawl, Mahatma Gandhi attended a formal reception today at Buckingham palace and stood before the king from whom he has been trying for years to wrest the vast Indian empire.
It was the first time the humble little Nationalist leader, who claims to represent 60,000,000 untouchables and 300,000,000 other Indians, met George V, and he seemed to like it immensely.
“The king and queen were most friendly and gracious,” he said. “I also liked the Prince of Wales.”
The tea party was at the royal palace and 600 guests were invited.
Before the function was half over Mr. Gandhi abruptly left the palace, for he has no patience with social gatherings, and the conversation usual on such occasions bores him.
The Mahatma showed none of the signs of awe frequently manifested by the subjects of the king. Rather, he comported himself with the Oriental placidity that is so strong a factor in his charac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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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ahatma’s dress contrasted strangely with the dazzling silken robes of India’s ruling princes, who also were among the guests. The bejeweled turbans, diamond earrings, pearl necklaces and platinum bracelets of the princes represented incalculable weal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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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ked if the king had given any encouragement to his hope for independence, the Mahatma looked toward Heaven, put his hands palm to palm and said, “only God gives encouragement, not kings.”
“Untouchables” 就是印度四种姓之外的贱民。这篇精彩小文的高潮是最后一句话:这话概括了甘地一生奔波的动力,也是在帝国威风面前宣示印度尊严的一流外交辞令。
我去过孩子们读书的几所中小学,甘地的那句 “Be the change that you want to see in the world” 都被挂在显要位置。大街上跑的车也有好多把这句话当车右铭。第三世界的独立或解放运动领袖那么多,没有一个在美国人当中有甘地那样的地位。不过,甘地如何被别人评价对我并不重要。甘地在印度独立运动中贡献排名第几对我也不重要。甘地说的话跟我有共鸣,他的行也能配得上他的言,这对我就够了。
– ‘甘地并不是什么“和平主义着”。他服役于英军在南非的布尔和祖鲁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印度充当英军征兵代理人,煽促古吉拉特人不要“女人气”,要扛枪入伍,奔忙的几乎累死。’
在布尔战争 (Boer War) 和祖鲁战争 (Zulu war) 中甘地组织的都是由印度侨民组成的医疗队。此举既救死扶伤,又符合他的非暴力原则,并且改善了印度侨民与殖民政府的关系、提高了印度人在南非的地位,实为有政治眼光的聪明之举。
在一战中甘地为殖民政府征兵之事被当时不少人质疑,包括他的好友Charles Andrews,也被不少后人质疑。甘地在他的自传里花了两章来讲这段历史。我在读过甘地自传和另一些资料后的理解是:首先,甘地的个性喜和解、不喜对抗,所以他给印度人争取权益的办法是建立印度人与殖民政府的互相信任。要取得殖民政府的信任,甘地认为应该在英国最需要的时候出手相助。其次,英国宪法对其海内臣民至为宽厚,对其敌人却不讲仁慈。甘地从小便受英国殖民教育,是英国宪法的热爱者。后来尽管开始察觉帝国的各种问题,小时候的潜移默化或许仍然对他有影响。甘地在决定做这件事之前也费了不少精力权衡各种因素,但他毕竟是肉身,其判断不可能没有瑕疵。
甘地被人诟病和非议的还远不止这一件事。不过这正好。英雄被神化了,成了老百姓的大救星,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磕头、痛哭流涕和三呼万岁就好了。中国人几千年来一点都不缺这样的亲身体验。后人该知道甘地是肉身。甘地是肉身的好物证就是他的自传。我们已经不习惯肉身的英雄,看到一点不入眼之处就以为他们不值一提。
从议论甘地的人的角度来说,一个人花上那么多时间研究别人,也该有点自私的考虑,该问问自己从中得到了什么。肉身的甘地当然有可诟病之处,但诟病甘地对我无益,所以我不做。我感兴趣的是肉身如何做出了英雄的事。这点上孔夫子说得好(《论语》):“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方同谤)。
–‘先于甘地号召印度独立和展开全国性不合作运动的是以钱德拉.鲍斯和尼赫鲁为首的国大党激进派。甘地是1942年才开始领导全国性的要求英国“退出印度”独立运动,但这场非暴力抗议示威运动很快遭到英国殖民政府镇压,1944年已如强弩之末,甘地自己也宣布废除“退出印度”决议。’
甘地是尼赫鲁父亲的好友,也是尼赫鲁的提携者。但尼赫鲁比甘地激进。尼赫鲁以印度摆脱英国统治为目的,而甘地并不急于搞独立的事。他关心的是印度人管理自己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他多次叫停他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倒是鲍斯领导的印度国民军的军事反抗给英国殖民政府造成的很大压力。对印度国民军军官的审判引发的印度皇家海军和英属印度陆军全面兵变是迫使英国同意谈判印度独立的主要原因。当时的孟加拉邦代理总督曾问后来主持给与印度独立的英国首相克莱门特•阿特利为什么甘地的“退出印度”运动日渐式微后,英国要从印度抽身而退。阿特利列举的主要原因是鲍斯领导的军事活动导致印度皇家海军和英属印度陆军丧失了对英国王室的效忠。当问及甘地对英国撤出印度决定所起的作用,阿特利面带讽蔑一字一顿回答,“微-不-足-道!” (“m-i-n-i-m-a-l !”)’
英国殖民者这位二头领的“微-不-足-道!”与这位网友前边说的“甘地‘兵不血刃送走英国人’是由英国殖民者为自己形象纹饰而制造、后经好莱坞润色的一个历史神话”还是互相矛盾。如果殖民者大头领、二头领都对甘地不屑一顾,所谓的殖民者“制造”甘地“历史神话”也就不知从何说起。
甘地到底在印度独立运动中起了多少作用,我看不取决于历史本身,而取决于观者自己的价值观,所以争辩无益。不理解甘地价值观的人自然不会觉得甘地起了多大作用。毛泽东蒋介石那样的真刀实枪才是本事。甘地并不感兴趣英国人做什么、在哪里,也不会感兴趣抢这个独立运动第一人的交椅。他感兴趣的是他的真理实验、他的自我实现、他的印度同胞有没有成熟到自立。关于甘地的历史地位,马丁路德金的这句话总结得好: “Gandhi was probably the first person in history to lift the love ethic of Jesus above mere interaction between individuals to a powerful and effective social force on a large scale.”
–‘英国及西方后来夸大渲染甘地对印度独立所起的作用有自己私蕴:一是要显示自己退却是出于绅士风度,而不是受压后的怯弱;二是要缓解在其它殖民地可能受到的暴力反抗。殖民地瓜分统治和掠夺在二十世纪中期越来越得不偿失,何不摆摆姿态,占点儿道德高地? 避谈曼德拉暴力反抗南非种族隔离政权,渲染他后期的非暴力和解政策也是出于同一底蕴。’
曼德拉五十岁时的想法不等于他七十岁时的想法。曼德拉年轻时搞暴力抵抗,后来在监狱里慢慢转向非暴力。英雄不是天生的,是不断成长演变而成的。
“英国及西方后来夸大渲染甘地对印度独立所起的作用”的“私蕴”又是共产党传下来的思维定式,以为“英国及西方”是铁板一块,头领一声令下便把阴谋在几亿人中搞定。事实是,在印度还未正式独立之前,甘地就已经是美国各大杂志的明星人物了。英国从印度撤军是1947年,而早在1930年,美国《时代》杂志就选甘地为年度风云人物 (Man of the Year)。
–‘顺便点出,英美从 60 年代开始时兴的到印度寻求“精神宗师”活动,既有自己的精神空虚感,又夹杂着扭曲的殖民地怀旧情结。其实这是一种“懒惰寻道”。无论是摇滚乐队还是后来如过江之鲫的追风者,恒河之滨既不乏可供猎奇的异乡风韵,又是老祖宗打出的话语霸权属地,不会有问道于盲的不便,搞搞“精神湿足”,何乐不为?’
到印度寻求精神宗师的和搞殖民霸权的政客不是同一群人,其政见也完全相反。“无论是摇滚乐队还是后来如过江之鲫的追风者”,能不远万里跑到气味特异、物质条件极差的印度去寻求精神宗师,都可圈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