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六记之二(高迪的建筑)

奎尔公园(Park Guell), 米拉公寓(Casa Mila), 和 巴特罗之家(Casa Battlo)

话说是“时势造英雄”,论及高迪在建筑上的成就时,人们说除了他的无与伦比的想象力以外,他所处的时代也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首先是经济因素。高迪生活在的时代,正是巴萨罗纳经济发展的鼎盛时期。财富的不断增长,让布尔乔亚们对经济的前景信心十足。所以不惜重金争奇斗艳,打造独具一格的自我形象。这就使高迪有慷慨的赞助人,如奎尔,米拉,和巴特罗,让他有可能实现他的在当时来说是惊凡骇俗的建筑理念。第二个因素就是当时巴萨罗纳的政治形势。西班牙从1701年到1714年,曾经历了一场“继承人战争”(War of Spanish Succession)。1700年,西班牙国王Charles一世去世,后来成为国王的Philip V (菲利浦五世)和Charles公爵,背后各有法国或英国并其他欧洲列强的支持,为王位的继承权打了十四年的内战。巴萨罗纳在这场内战中站错了队,被后来的胜利者菲利普五世剥夺了政治上的自主权。时过一百年,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民族意识高涨,要重建加泰罗尼亚的民族自我。高迪的独特的建筑风格, 正代表了加泰罗尼亚文化,符合当时加泰罗尼亚的民族诉求。高迪本人更是加泰罗尼亚文化的身体力行者。一辈子不说西班牙语,只说加泰罗尼亚语,哪怕他给建筑工人的指令全要由加泰罗尼亚语翻译成西班牙语也在所不惜。再一个因素就是当时正是美术史上现代主义(Modernism)兴起的时期。虽然人们并不认为高迪是现代派的建筑师,但是他出凡脱俗的建筑风格,使他和当时最富盛名的现代派的艺术家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对他的艺术追求是强有力的激励。高迪独特的建筑风格,在我们参观的奎尔公园,米拉公寓,和巴特罗之家表现得淋漓尽致。

以时间的先后来看,高迪建巴特罗之家是在1905 到1907年,建米拉公寓是在1906 到1910年之间,奎尔公园则建了14年,从1900 到1914年。从规模上来看,巴特罗之家是私宅,米拉公寓是公寓楼,而奎尔公园原本是一个可容60 栋住家的住宅区,是奎尔家族把它献给巴萨罗纳市以后才称为公园的。从1914年奎尔小区完工后,高迪就没有再接手过私宅的设计和建造,直到他1926年去世,他生命的最后十二年是完全投注在圣家大教堂上。

巴特罗是巴萨罗纳一位富有的纺织商人。他原来的住宅建于1877年,被人称为是“巴萨罗纳最有情调的街区上最乏味的房子。” 在他家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建造了时髦的住房,这让他很没有面子。于是巴特罗向市政府请求把他的家扒掉重建,一定要在摩登程度上胜人一筹。幸好他的朋友米拉把高迪介绍给他。高迪“化腐朽为神奇,”在原来的建筑上改建,使之成为高迪建筑风格的登峰造极的代表作。直到今天仍然是到巴萨罗纳旅游的必到之处。

站在巴特罗之家前面,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临街那六根像是巨大动物胫骨的柱子,支撑着六层的楼。再往上看,二楼和三楼也用骨状的柱子装饰或支撑,连骨头的关节都塑得惟妙惟肖。所以巴特罗之家还有一个名字叫“House of Bones。”屋顶上的装饰则让人想起另一类的动物,像是恐龙或传说中的龙的脊背,高低起伏,似有脊突和鳞片。不宽的六层楼的街面的外墙上,建有精巧的阳台,像是在海边悬崖上筑有的鸟巢。外墙自左致右呈波浪形,其上有鱼鳞似的装饰。整座楼的外墙没有一处直线或平面。人们说这正是高迪所追求的:他要外墙看着像某一种海中生物的皮肤,光滑而有曲线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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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罗之家外景, 引自Rainer Zerbst的Gaudi 1852-1926:A life Devoted to Architec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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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罗之家外景)

楼里的精雕细琢自不待说,且处处表现了高迪的匠心。盘旋而上的楼梯装饰成动物的脊椎;每间房间的天花板都各不相同,有的如海螺的螺状曲线,有的如水珠垂垂欲滴;门窗用的不知是什么木头,细腻而有光泽,中间镶嵌着彩绘的磨砂玻璃。下端留有通风的孔,设计精巧,可以开关。连门窗的把手都是按照人手的握姿来设计的,(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左撇子。)楼里还有一处有趣的设计值得一提。在一个房间里有一个“房中房”,像壁炉似的凹进墙里。里面面对面地设有两个座椅。原来这个房中房是为屋主的女儿和男朋友约会用的。可是又担心年轻人情不自禁,行为越轨,于是在姑娘和小伙子的对面又加了一个座位,让姑娘的奶妈坐着监视。整个设计是个矛盾的产物:既要尊重姑娘的隐私,又要全过程监控。可是为姑娘和小伙子计,如此近距离的全场紧逼,这约会还约个什么劲?我想,大概姑娘和小伙在心里不知道“老顽固”“老古董”地把高迪骂了多少回了。但也让人感叹在这一百年中,人们的行为规范有多大的变化。

楼内有一处天井,可供从一楼到六楼采光。高迪所采用的内墙的蓝色瓷砖,颜色由上到下逐次变浅,让人在视觉上不觉得内墙的颜色有太大的变化。采光的窗也是至上而下,逐次变大,让楼内各楼层的光照均匀。楼里并有一架老式电梯,进电梯后先要哗啦啦关上两道门,才能操作上下。快一百年了,还运作自如。我们也进去体验了一把怀旧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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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椎状的楼梯扶手, 引自Rainer Zerbst的Gaudi 1852-1926:A life Devoted to Architec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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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专用房, 引自Rainer Zerbst的“Gaudi 1852-1926:A life Devoted to Architecture”)

就连屋顶,建筑师也没有草率从事。造型怪异的八个烟囱排成两排,用瓷砖贴面,造成马赛克的效果。很有视觉冲击的效果。烟囱后面是从另一视角所看见的龙的背脊,有脊突但没有鳞片。临街的那边塑了一把带有十字架的剑柄,像是一柄宝剑插入了恶龙的背脊,仅留着剑柄在外头。让人想起中世纪基督教骑士与恶龙争战的故事。站在烟囱前面面对镜头的,则是骑士解救出来的仙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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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罗之家楼顶)

米拉公寓离巴特罗之家不远,几个街区而已。当我从车上下来站在米拉公寓前时,不由得心中暗暗叫一声“惭愧”。这座建筑我以前在书里见过。那时是“有眼不识泰山”, 不仅不欣赏,反有些不以为然。如今身历其境,才觉出它的不同凡响来。

波浪状的建筑,在一个街口沿两个方向逶迤几十米长。整栋公寓,连同屋顶的烟囱,一反在巴特罗之家时所用的绚丽色彩,都是灰色的。冷峻而沉重,像是在岩浆冷却而成的一块巨石上凿挖而成的。雨水在外墙上留下的褐黄色的痕迹更给大楼增添了一道历史的沧桑感。六层的楼面上,凹凸有致地点缀着大小不一的窗户。有人说,高迪的设计灵感,来源于在悬崖上凿洞而居的非洲原始部落。每一座阳台都有用黑色锻铁打成的海藻状的栏杆做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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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公寓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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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公寓外景)

公寓楼里还有人家居住,倒也没有人强迫他们搬迁。导游领着我们参观了一套对游客开放的公寓。室内的设计和巴特罗之家所看到的相似。但当我从近处看到阳台上纠结在一起用铁锻成的海草时,心中不禁嘀咕道:“说句对大师大不敬的话,用铁来表现飘逸的海草,恐怕还真有点吃力不讨好呢。” 不过我这是“无知者无畏”,算不得数的。

然后导游就把我们带到顶楼参观。建米拉公寓时,还没有洗衣机和烘干机,所以顶楼是分割给各住户的洗衣房。每间都装有水池和水龙头。顶楼中间的空旷的地方,则是让住户晾衣服的。在这儿我们又一次看到高迪师法自然的风格。走进顶楼,我们像是走进了大鱼的肚子,一根根像是鱼刺似的梁木,托起了顶楼的天花板。墙上开有高低不一的窗洞,是供采光和通风用的。顶楼还陈列有一座米拉公寓的建筑模型,让我们可以一窥全貌。模型中可以看到的六楼以上的楼顶部分有排列不规则的凸起,就是为洗衣房设置的通风采光的窗户。从模型上还可以看到,楼顶上的烟囱造型怪异,本来是米拉公寓的一大看点。可惜下雨,楼顶没有开放给我们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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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公寓顶楼的鱼腹设计, 引自Rainer Zerbst的“Gaudi 1852-1926:A life Devoted to Architec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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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公寓模型)

到巴萨罗纳的第三天下午去了奎尔公园。称其公园,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因为奎尔原本的计划不是建一个公园。富商奎尔是高迪一辈子最慷慨的资助人。他买下了当时在巴萨罗纳西北城外这块五十英亩的土地,让高迪把它设计成六十户人家居住的住宅区。区内的社区功能齐全,有市场,有停(马)车场,有供小区居民社交活动的场所。希望籍此吸引巴萨罗纳城内的富人们来此居住。和我们现在小区的概念很相似,不知是不是奎尔的首创。高迪的设计也不可谓不用心。六十块宅地坐北朝南、依山而建。每栋房子建成之后,视野都互不干扰,可以向南眺望巴萨罗纳城区并遥望地中海。看今天园区里花草茂盛,大树参天,谁也想不到当年这是一片陡峭的山坡,因为蓄不下水,几乎是没有植被的不毛之地。如今有这番景象,全是高迪的功德。小区由一条沿山势而建的围墙圈起,并有七个大门。最令人瞩目的是在地势最低的南边的大门。

高迪认为南大门是整个小区的脸面,一定要造得引人入胜。南大门的两边,是两座小楼,当时是为了马车夫和物业管理预备的。这两座小楼的造型十分独特。似乎无法用语言形容。我看着觉得这样的楼房如果出现在另一位西班牙画家达利(Dali)的画中, 和达利那些怪异的造型放在一起,一定能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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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尔公园南门东边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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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尔公园南门西边小楼)

走进南大门,沿着上升的山势造有一排台阶,中间被一道人造的泉水分为左右两边。泉水潺潺而下,被分割成几处跌宕。泉水的源头,塑有一只硕大无比的蜥蜴,用瓷砖贴得五彩缤纷。其模型是不少旅游品商场上可以看到的巴萨罗纳的标志性旅游纪念品。沿台阶拾阶而上,在石阶的尽头,是高迪为社区设计的市场百柱大厅。由八十八根柱子,撑起一个空间。按照高迪的设想,这儿应是一个农贸市场,供居民来这儿购买农副产品。如今农贸市场是不用了,却成了给民间艺人们一展身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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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尔公园南门阶梯, 引自Rainer Zerbst的“Gaudi 1852-1926:A life Devoted to Architec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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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蜥蜴,引自Rainer Zerbst的“Gaudi 1852-1926:A life Devoted to Architec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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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尔公园南门入口处左手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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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尔公园南门入口处右手阶梯)

百柱大厅的两边,有台阶沿山势而上。这儿我们见到了高迪的又一个独特的设计。既然是一个社区,其间一定要有道路相通。如果你以为高迪会修建一些街道或是石阶把小区连结起来,那高迪就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高迪了。高迪没有对原来的山势作很多的平整,他用高耸的长廊连结原来设计中的建筑群。以下照片中的长廊的柱子,看着像是是一排排的行道树。树干全用就地取材的石块镶贴,石头的树顶枝叶茂盛,连成了拱形的为行人遮风避雨的人行道。我们从百柱大厅左边上去,看见另一条这样的长廊,柱子倾斜着,像是一排翻滚的波浪。可惜没有找到一个拍摄的角度,能照出那长廊的气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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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尔公园长廊)

百柱大厅的顶部,是高迪为社区设计的一个活动场所。有一个小足球场那么大,铺着渗水性能良好的砂石。场地的外围,沿着山坡的边缘,修有让游人休憩的有靠背的长椅。长椅也是以彩绘的瓷砖贴面,如长蛇一般逶迤而去。导游一再让我们坐着试试有什么不同的感觉。我们坐下了才体会了建筑师的用心良苦:在靠背上腰那么高的地方,修有一条弧度不大的突起,正抵在腰间。对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正走得腰酸背痛的游客来说,十分受用。用刚学会的国内的流行语来说,叫“十分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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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蛇般的座椅,引自Rainer Zerbst的“Gaudi 1852-1926:A life Devoted to Architecture”)

这个小小的广场,显然是奎尔公园的中心所在。游人如织。不时还有民间艺人的表演。这不?这个女孩子在地上放了一块木板,就跳起了弗拉明戈舞。她的两个朋友在一旁,一个弹吉他,一个拍打着音箱为她伴奏。阳光明媚,海风拂面,游客们惬意地欣赏这不期而遇的演出。离她不远的地方,另有一个四人小乐队,正在给吉他和贝司调音,便携式的扩音设备也准备就绪。正准备为游客们献上一场即兴的音乐会。在广场休息了一会儿,我们沿着以广场为中心延伸开去的道路随意走走,所到之处无不鸟语花香,绿树成荫。路边更有无证小贩和“城管”打“游击战”。有一个创意值得介绍。小贩们把小件的旅游纪念品挂在一把大伞上,平安无事时把伞打开了做生意。一有风吹草动,收拢了伞拔腿就跑。小贩们的做法除了没有“敌驻我扰”之外,很符合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打”的游击战战术原则。常听说国内小贩和城管纠纷迭起,舆论似乎是同情小贩的为多。这一方法可供小贩借鉴。可惜只适用于小件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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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弗拉明戈舞的姑娘)

我们在奎尔公园所看见的一切,似乎都十分美好,那为什么说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呢?原来小区按规划建成之后,人们并没有像奎尔和高迪所期望的那样趋之若鹜地搬进来住。据说在以马车为主要代步工具的当时,奎尔小区离巴萨罗纳市区太远,交通不方便。可见“要想富,先修路”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最后真正在这儿买了地建了房子的只有两家,其中一家还是高迪本人。另一位是巴萨罗纳的一位医生。既然他是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买家,他当仁不让的选择了最好的位置:小区最高处的那块宅址。而且至今这栋房子仍是他家的产业。高迪则是让他的学生为他设计了自己的住所,在那儿供养他的父亲。高迪还有一个姐姐(或妹妹),过世得早,留下一个女儿。姐夫是酒鬼。所以高迪把他外甥女也接来抚养。高迪本人不是未婚就是鳏居(perennially lived alone)。而且在高迪一生的最后几年,他为了建圣家大教堂废寝忘食而住在工地上。并没有很多机会住在这儿的家中。

从奎尔的商业计划来看,奎尔小区因为观念太超前而失败。可是奎尔商业计划的失败,却留给了巴萨罗纳市民一个享受生活的去处。如果奎尔的计划成功了,奎尔小区很可能成为巴萨罗纳的Beverly Hill,那高迪的艺术创作就会被圈养起来,成为一些富人的禁脔。现在的奎尔公园,让一般的市民有机会亲近并享受他的创作,就像我们这个周末在公园所见到的那样。两相比较,似乎让奎尔错失商机带来的结果更好一点。看高迪的照片,他像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想来这大概也是他愿意见到的。

不是题外的题外话

看了高迪的主要代表作,什么是他的风格呢?本着“无知者无畏”的精神,我为他总结了三条:崇尚自然,以人为本,和不惜工本地追求完美。

不知在高迪以前的建筑界有没有仿生学一说。但即使有,像高迪这样把自然奉为圭臬的建筑师恐怕也不多。他的设计中直接从自然界借鉴过来的理念和造型可以说是俯拾皆是,不胜枚举。如树木,骨骼,及动物的造型等。对爬行类的动物,如蛇(龙),蜥蜴,及乌龟(虽不是爬行类亦不远矣)更是情有独钟。他在设计中从不用直线,这也是他崇尚自然的体现之一,因为他认为在自然界不存在直线 (“The straight line does not exist in nature”)。他又是环保的身体力行者。无论是采光、通风、或是保持室温,他都是以接近自然为要素。

尽管高迪的设计理念不同凡响,美学追求不落窠臼,可是他在设计民居时,第一诉求一定是居住者的舒适和感受。如前所述,他在门窗把手和座椅上为腰部设计的突起这样的细节上,都是处处为使用者着想。在墙面上瓷砖色彩的深浅和不同楼层窗户的大小的选择上,都考虑到居住者视觉上的舒适。他考虑到人们在上楼和下楼时所需助力的不同,为向上走的楼梯和向下走的楼梯设计了不同的扶手。在巴特罗之家和米拉公寓,还陈设着高迪设计的家具,无不体现了他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

高迪是幸运的。他好像不必在意实现他的设计的费用问题。尽管是外行,我们都能看出他所设计和建造的,无论是教堂还是民居,一定是所费不菲。如在奎尔公园中他用石块砌成的行道树。他在建造圣家大教堂东门的塔楼时,原先已经修建的塔楼是有棱的。因为不合他意,就全部推到重来,建成了现在这样圆锥形的。他为民居所设计的门窗,如我们在巴特罗之家所见,美则美矣,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没有一扇是可以批量生产的标准件。如果想要用高迪的设计,来实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社会理想,恐怕是行不通的。不过也正因为不可重复,他的作品就成了独一无二的。他的作品就不再是建筑物,而是艺术品了。因为只有原创的和唯一的,才能被称为艺术品。留下这样的艺术品在人间,就成了高迪的使命,而有缘观赏这样的艺术品,则是我们的造化了。

写到这儿,关于高迪的话题似乎可以打住了。我自己都没有料到我对高迪能有这么多可说的。可是关于他的职业生涯,还有一件是我们始料未及的。值得我稍稍多费点笔墨。我本来以为,以高迪在建筑界的成就,“伟大建筑师”的名分对他来说一定是名至实归,一辈子都被赞美和鲜花簇拥着。看了书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高迪的一生也蛮不容易的。

高迪于1852年六月25日出生于离巴萨罗纳才四公里远的小城Reus一个铜匠的家中。从小受风湿病的侵扰,遵医嘱每天要散步。不料这例行的散步最后却成了他骤然离世的原因。1869年,他离家到巴萨罗纳读中学并建筑学院,从此巴萨罗纳就成了他事业的中心。在学校里,他像所有的天才那样偏科偏得厉害,在有些科目里出类拔萃,可是在拼写和制图上却表现不佳。而且他对老师有点桀骜不羁,常常挑战教授的权威。以致有些教授不能断定他到底是疯子还是天才。从建筑学院毕业后,他在各个建筑事务所打工。其中就有后来圣家大教堂第一任建筑师Villa。1878年,高迪时来运转。他设计的一个陈列橱在巴黎的一个展览上被奎尔慧眼识珠看中。奎尔一定要见设计师本人。结果是两人相见恨晚,开始了高迪和奎尔一辈子的友情和合作。

除了自己对高迪无条件信任,奎尔更把高迪带进了巴萨罗纳上层社会的圈子,给他带来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可是可能是观念太超前,也可能是同行相轻,高迪的作品在巴萨罗纳建筑界和舆论界引来一片讥讽嘲笑。当他为奎尔建造的一栋房子的地下室完工时,报上报道说是巴比伦的废墟在巴萨罗纳被发现了。当他完成了另一栋私宅时,报上登了这栋房屋的照片并两位居民的对话:“哦,这看着像一座监狱。” “不,这是一位绅士的住宅。”米拉公寓施工期间,报上的评论和漫画把它比作齐百林飞艇停机库,复活节的蛋糕,或地震后的废墟。曾被我腹谤过的锻铁的阳台栏杆也是人们嘲笑的对象,说高迪是不是把在车祸中被扭曲的铁轨用来装饰阳台了。甚至对我们现在叹为观止的圣家大教堂,当时的人们也是颇有微词。报上的漫画讽刺说,圣家大教堂之所以没有被拆毁,是因为它还没有建成。作为一位虔诚的教徒,高迪每次接受客户订单前都要向圣母玛利亚祷告。一位报纸的评论人刻毒地写道:“对巴萨罗纳建筑界不幸的是,圣母玛利亚每次都要他接单。” 对高迪的批评甚至还超出了国界。远至美国,有人在纽约的报上说,巴萨罗纳正成为“一位加泰罗尼亚建筑师恶梦的牺牲品”。甚至法国总理,在他从非洲回法国的途中经过巴萨罗纳时看了米拉公寓后评论说;“可怕之极!他们在巴萨罗纳为恐龙建造住所。”

面对冷嘲热讽,高迪拒绝从他的美学理念上退让半步。当别人批评他的设计时,他反唇相讥:“我的设计不是为了取悦于你。” 奎尔更是力挺。一次有人对高迪的作品稍有微词,奎尔马上说:“现在我更喜欢它了。” 尽管如此,这样的批评也让高迪从当时的社交圈里退缩并得了忧郁症。在奎尔公园完工后,他不再接受民居的设计,离群索居,全身心地投入到圣家大教堂的建造。1926年六月12日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样从圣家大教堂的工地散步到附近的一所教堂去祷告,不料被一辆街车撞倒了。没有人认出这个衣裳褴褛的老人是巴萨罗纳最著名的建筑师,甚至连出租车都不愿载他去医院。到了医院也没有及时抢救。当人们认出他要把他从贫民病房里搬出来时,他执意不肯。他说:“我属于穷人。” 三天后,他死了。得到了教皇的特许,高迪下葬在圣家大教堂的地下室。几乎巴萨罗纳全城的人都来给他送葬,送葬的人有几英里长。人们称他是“最有独创性的建筑师”, 是“加泰罗尼亚人中的加泰罗尼亚人”。 高迪在世时,现代派的画家达利可以说是他在艺术界仅有的知音,是他把高迪的作品介绍给其他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家。高迪的风格和作品,是在1929年巴萨罗纳世界博览会之后,才为世人所知。如今高迪去世已有近九十年了,人们从世界各地到巴萨罗纳来瞻仰他手造的教堂和民居,折服于他的创造力和前瞻性。更有如我辈,还打算2026年圣家大教堂建成时,重游巴萨罗纳再来瞻仰大师的杰作。不管专家们这么说,至少在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心里,高迪伟大建筑师的地位是肯定了的。

关于 红雨

1985年自上海来美国求学。1990年毕业后到德州理工大学任教。2020年退休。现居美西华盛顿州。爱好音乐、读书、旅游、运动。偶尔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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