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一节说到人民币仍然不是自由货币的主要原因是“中国是个转型中的传统帝国”。读者或许觉着奇怪：不要说中国是不是个帝国咱还不知道，就算是个帝国难道货币就不能成为自由货币了？这是不是有点瞎掰？不是瞎掰，且听笔者分析如下。
自由货币不同于“硬通货”，不过是可以与其他货币自由兑换的主权货币，未必会成为国际上广泛用来进行贸易结算的“硬通货”。大陆在民国年代使用的货币就是自由货币。主权货币成为自由货币不是靠经济的强大，而是靠金融服务。只要政府允许金融产业有监管下的自由经营，就会有国际银行来做不同货币的买卖，一国的货币通过这样的买卖就实现了自由兑换，也就成了自由货币。例如，有人将人民币带到某个东南亚国家，那里的政府没有管制银行经营人民币的买卖，有的银行就会利用自己与大陆官方或非官方金融界的私下建立的联系，联手买卖人民币，人民币在那里就成了自由货币。
但是，允许国际银行在中国自由进行人民币业务，这个目标在改革开放40年后的今天还是没有实现。道理何在？因为政府认为金融是国家安全的命脉，恐惧开放金融后中国的金融会被外国人操纵，一旦金融失控，国家安全就成了问题。这话其实有着历史的经验教训，中国近现代史上发生过多次金融失控，金融失控下的国家乱象的确十分恐惧。中
国政府自民国起，历来就担心国家的统一，辛亥以后直到北伐成功，目标就是实现国家的统一。
民国接手的中华帝国固然是满人建立的清帝国的延续，但是汉人自己建立帝国的历史却是从秦帝国开始。世界上的所有古代大国都是靠征服建立的，所以都是帝国，帝国并不是一个怪物。帝国既然是靠征服建立的，所以总是会遇到反抗，千年帝国因此很难存在。像中华帝国这样历史悠久，经历了无数分分合合的古老帝国，世界上是仅此一家了。之所以如此，我以为秘诀在于汉字。说不同语言的帝国统治下的民族，自秦帝国起，就开始被这个表意文字串联起来，逐渐成为一个虚构的人口巨大的“汉族”。其实南方的“汉族”与北方的“汉族”原有的语言文化的差别，比较德国人与英国人在这方面的差别恐怕只大不小。如果中原地方最早出现的书写系统是拼音文字，不同的民族一定会有自己的拼音书写系统来记录自己的语言，民族的认同会自然地通过书写系统经过教育按语言实现分化，帝国于是就会解体，如同欧洲等地那样的情形。
两千多年来，中华帝国的维持固然给中原地区带来了各种统一的好处，但是同时也成本高昂。而汉字统一下的中华帝国并不包含其他非汉字的四大少数民族，除了蒙古族和满族征服汉族建立的帝国统治过非汉字民族外，汉人并没有对于非汉字民族实行过真正的长期统治，而是形式上的“朝贡”统治，其实是拿钱买下与其他非汉字民族的和平共处。内中的原因，我以为根子在于汉族文明属于农业文明下的农耕文化，其他民族的文化是农业文明下的牧养文化，经济基础不同，所需的生存自然环境也不同。这些牧养文化民族居住的地区不适合农耕，那条文化地理分界线“胡焕庸线”据研究千年前就已经形成，如今还是没有变。
中华帝国的漫长动荡历史，终于形成了汉文化所具有的独家特色：在国家治理上极端保守。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稳定高于一切”。换到不同的具体条件下，表现为疑外排外（“亡我之心不死”），自搞一套，常常把融入国际体系看作是陷入他人的控制。民国时期大陆的金融开放，很大程度上是被列强所逼，现有的国际金融秩序是二战后才建立的，民国的金融开放在当时的国际秩序下并没有给中国经济的发展带来多少好处，加上内乱，于是留给国人的教训就是“百年耻辱”，而自身文化上的问题反倒掩盖了。改革开放进行了10年后所出现的政治动荡，开放过程中尝试政治改革，扩大少数民族地区自治权力所发生的少数民族独立吁求的重新出现，都是对于中华帝国的刺激和威胁。如今西藏旅游已经对于持非中国护照的游客关闭，就是一个明证。其他少数民族人口占多数的地方也是差不多。不过这样的情形对于已经自认为是同一个汉族的95%的人口来说，不要说一般的平民拎不清，研究经济的专业人员也未必清楚。由于帝国问题这个政治问题解决的不好，不可避免地过分强调国家安全而影响到金融改革，于是人民币也就难以成为自由货币。这个话题就先说到这里。
二、
没有货币自由兑换的服务，外币当然就只有由政府来管理。政府于是事实上不仅发行管理主权货币，还经营不同货币的买卖。这就形成了中国经济的诸特色中的一个亮点，在欧美国家看来，这样的做法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政府操控货币汇价来进行不公平国际贸易等问题。
要说中国政府事先就通过“改革开放的伟大设计师”设计了今天的道路，所以才有这样的巨量外汇储备，那是瞎编。这种对于历史成就进行事后的编造篡改，并不是中国人独有的行为。例如美国的独立战争，它当年反对的是英国议会对于美洲殖民地的不断提高征税的立法，可是打赢独立战争后却在《独立宣言》里把故事编成了反对英国国王，把国王的独裁专制罪行编列十数条写进宣言。
再回到改革开放以来一直在实行的现有金融制度。尽管如今政府手上的两万亿美元很麻烦，现有的金融制度在开放初期对于推动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的确起到了很大作用。在开放之初，国民收入非常低下的情形下，如果货币是自由兑换的话，自然会使出口赚的钱中的很大一部分直接花到国外，而不是都必须花到国内。由于国民收入低，钱花到国内后的主要作用就是进一步扩大生产而不是增加消费，然后再扩大出口，赚取更多的外币。制造业的从业人员于是不断增加，收入也逐渐增加，经济通过出口带动、循环投资而快速起飞。这就是为什么早期中国的出口最高时甚至占到了GDP的40%多！这个快速增长给经营国际贸易的外国企业以及发达国家的消费者带来的好处其实更多，因为他们处于整个财富生成链的上端。如今川普搞的这个贸易战，缘起并不在于财富跑到了中国，美国赚得少了，中国赚得多了，而是由于川普以及一些人的无知，我以为还要加上心理上的看人发财的不爽（嫉妒加恐惧？），于是才有这个完全没有必要的、愚蠢的贸易战。下面笔者继续分析这个话题。
三、
什么才是财富？笔者上一节举例说，有一种常听到的说法是美国对付赤字玩得是“仗着美元是国际通货，靠着印钞票来剥削其他国家”的把戏；又把中国的出口说成是“中国人犯傻，用资源和劳力换取一堆废纸！”
先不说美国的印钞，就说美钞是“一堆废纸”。如果你真的认同这句话，请告诉我你有多少美钞，我全数收下，还奖励你一顿饭钱，不过也是美钞！
把钞票认作一堆废纸是一种“想当然”，出于观察到的“钞票是机器印出来的”这一事实，于是推论它不是财富。这样的想法当然属于无知。如同笔者上一节所说，“……今天的世界不是古代的世界，今天的贸易也完全不同于古代的贸易”，当然今天的财富的产生也不是如古代甚至近代那样，只有生产粮食、制造汽车、做一堆衣服才算是创造财富。例如，你如果唱歌唱得好，一样会变得富有。NBA的球星一年可以挣个上千万，而这种球星挣大钱的事也才是过去几十年才有，更早以前的球星并不挣大钱。
据统计，全球所具有的物质产品生产能力只需开动四分之一就可以满足全人类的物质需求。一个物质产品此地如果不生产了，过一阵子另一个地方进行一些调整后就可以替代。世界市场对于大多数产品来说，都是买方市场。“顾客是上帝”这话，生产商和销售商体验最深。中国实行“市场换技术”的政策，如果真的完全是对于外商的不公平盘剥，人家为什么还要去？现代化下一个真正理想的世界经济不是生活在后发地方的人的生活水平永远比生活在先发地方的人的差一大截，而是同样水平才对。文化不进入基因，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哪里来的白人优越有色人劣等？
回到“什么是财富？”的问题。我的定义是：凡是能够通过经济循环来满足人的需求的各项要素都是潜在的财富。这里头的“经济循环”说的是创造（制造）—消费；或者简单地说，就是在市场里不断发生买卖过程。为什么要加“潜在”一词？因为只有能通过货币来度量的要素才能进入市场，也才能经过经济循环变成财富。
举例来说，土地是经济活动的要素。这话其实说的是废话，不过是说人的活动的发生都需要有一个空间而已，当然也需要时间。所以“时间就是金钱”也可以说成“空间就是金钱”，不过如果你的时间和空间都不能实现以货币来度量的话，它们都只是“潜在的财富”，因为没有货币的度量就是没有价格，也就是说没法进入市场。闹市区的一块地是巨大的财富，比它大1000倍的位于荒野的土地可能送给你你都不要，害怕要为它交税。
人类经济从肌肉经济发展为机器经济，又发展到今天的开始成形的“智能机器经济”，产生的结果就是物质生产的效率越来越高，人类的物质需求越来越容易满足，人类的需求因此越来越多地向非物质形式转化，于是服务业的规模就越来越大。那些各样的娱乐（演唱会、音乐会、图书、电影、游戏、宠物比赛等等）、各种体育比赛、医疗服务、法律服务、投资服务、教育、等等、等等，都是新的需求。这些需求在发达的经济体里几乎都是通过市场化来实现的。所以，一个人只要具有满足这些需求的要素，也就具有了“潜在的财富”。
上面的道理川普不懂，他以为只有盖房子才是生产财富。他的经济顾问科恩劝他放弃打贸易战的念头，跟他说，美国的经济的主体早已是服务型经济，美国的制造业的规模（以产出来衡量）一点没有缩小，倒是一直在扩大，只是后来的整个经济规模的扩大主要是通过发展服务业来实现的。服务业的产出/投入之比远比制造业高，美国应当专心发展好自己的服务业。要跟中国谈，关键是要想法促使中国更多地开放服务业市场，而不是想法把制造业弄回美国来。
可惜老川陷在无知心态里，不肯学习，非要把贸易不平衡看作是美国损失了财富。贸易不平衡真的就是损失了财富？美国真的就是在过去40年里“靠着印钞票来剥削其他国家”来解决贸易赤字？当然不是。不过科恩没法给川普在这个问题上启蒙，只好背地里说川普是“傻蛋一个”，挂冠而去。
那么，美国的贸易赤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问题？美国几十年来累积的贸易赤字又是如何解决的？这个话题又要费一阵口舌，容笔者下次分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