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的9月27号，一位世界著名的美国人去世，享年91岁，他的名字叫休-海夫纳（Hugh Hefner）。读者如果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的话，一定听说过《花花公子》（Playboy）这份杂志。该杂志有中文版，可惜不能在中国大陆出版。《花花公子》的创办人就是上面说的海夫纳。《花花公子》在很多国人眼里是一本下流的黄色刊物，海夫纳就更不用说了，竟然86岁那年还与一位26岁的花花女郎成婚。因为这个原因，加上海夫纳与川普总统有过交往又有过过节，所以我就来说点海夫纳的故事。
一、从“自繇”到“自由”
笔者上文里提到伏尔泰曾经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将誓死捍卫你说出看法的权利”。伏尔泰的话至今仍是人们理解言论自由的基石。18世纪中叶是工业革命的前夜，欧洲的思想界非常活跃，对于自由民主的探讨十分激烈。伏尔泰的名言发表四年后（1762年），又有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再枷锁之中”，道出了欧洲当时普遍存在的很多不自由。十三年后的1775年，美国殖民地发起了独立战争，美国人要从英国统治下获得独立自由。
但是争取自由与实行自由是两件不同的事。美国虽然1775年宣布独立，1783年得到英国的承认，可是后来作为独立的自由国家，其居民中间却有很多人不自由，或没有同等的自由权利。除了臭名昭著的蓄奴，还有其他的种种歧视与剥夺他人的自由权利的制度性做法。就说妇女选举权，尽管有的州早就给予妇女参选的权利，但在全国范围内则是到1920年才在联邦宪法里真正规定了这项权利。比较而言，中国是在1947年首次在当时的《民国宪法》里规定了妇女选举权的，比美国只晚了27年。
我们常以为自由民主是西方的东西，这是极大的误解。自由是人成为人生活的基本条件，民主则是作为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普遍存在于不同的社会里。例如中国人虽然讲究孝道，讲究服从，但是大家长里也还是有遇到事情与家庭成员商量办的，就连皇帝也会有听从民意的时候。只是中国人在制度层面从来没有如同西方人那样独立地系统深入地研究过这方面的问题，在国家权力的授予和继承上在古代从来就是“大刀里面出政权”，在现代则正在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向按照法律有序地进行权力的和平继承与过渡转化。如果考虑到我们智人的历史有33万年之久，人类现代化自工业革命以来不过才250年的历史，中国的变化与西方相比如果放到33万年的历史坐标上来解读的话，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差别。
这几天的差别，可以从唐代诗人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一诗中的后面两句“春风无限萧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的今昔写法的不同来看其中的微妙差别。上面柳诗最后一句的原文是“欲采萍花不自繇”，这里的“自繇”虽然也读作“自由”，但是古代的“自繇”与现代的“自由”却是不同的两个概念。
严复1903年翻译出版密尔的《论自由》（On Liberty，出版于1859年）时，根据他对原著的理解，将书名定为《群己权界论》，并在译文中解释说，“为善为恶，一切皆自本身起义，谁复禁之！但自人群而后，我自繇者人亦自繇，使无限制约束，便入强权世界，而相冲突。故曰人得自繇，而必以他人自繇为界，此则《大学》絜矩之道，君子所恃以平天下者矣。穆勒此书，即为人分别何者必宜自繇，何者不可自繇也。”严复说的很清楚，就是人对于善恶的看法各不相同，什么可做不可做也就都只是受制于主观看法。可是作为社会的人，我要自繇，别人也要自繇，如果没有限制约束，就会有冲突，必然导致最后以拳头说了算，所以一定搞清楚一个人可以“自繇”与不可以“自繇”的地方。严复还说，这与国人对于“自繇”的理解有关，因为“中文自繇，常含放诞、恣睢、无忌惮诸劣义。” 例如成语“自由自在”的原来写法是“自繇自在”，出于明朝人凌濛初写的《二刻拍案惊奇》：“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与三家，等三家轮供养了我，我落得自繇自在 。”这样的看法与《水浒传》里面英雄好汉要争取的自繇一样，所以才会出现一部中国历史的轮回反复，其实就是少数人自繇的轮回反复，有我的自繇就没你的自繇，反之亦然。
因此严复认为，密尔的《论自由》说的就是群（他人）与己（自我）之间的权利划界问题，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而这样的思想中国古代没有，所以他才把书名定为《群己权界论》，并对“自繇”做了一番分析。严复思考的问题，其实也是其他人会思考的问题，海夫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二、海夫纳与《花花公子》
海夫纳于1953年创办了《花花公子》杂志，那年他27岁。在那之前，海夫纳是为《时尚先生》（Esquire）杂志工作。（英文的《时尚先生》自1999年起成了原来的中文《时尚先生》杂志的合伙人，中文的《时尚先生》又配了英文名Esquire。）海夫纳创办《花花公子》时一共集资1万美金不到，除了自己将房产抵押借款600元外，向41个人集资8000元，包括从他母亲那里集资1000元。
1953年12月第一期杂志名字叫《雄鹿派对》（Stag Party），叫《花花公子》是后来改名的事。海夫纳的首期杂志卖出5万本，这在当年对于一家新杂志应当是大获成功。首期中的吸引眼球的内容包括了玛丽莲-梦露（1926-1962）1949年拍摄的裸体照年历。《花花公子》很快开始引社会关注，海夫纳也逐渐开始自己拍摄女性裸照在杂志上发表。结果海夫纳在1963年首次以“推销淫秽内容”被捕，被提起公诉并受审，审判以流审结束（即陪审员没法达成一致判决）。海夫纳未被定罪，但言论自由的界定问题却成为重要的社会议题。
20世纪60年初代美国的种族歧问题十分严重，民权运动正在孕育发展之中。海夫纳在《花花公子》的成功基础上组建了娱乐演出俱乐部，作为白人拥有的主流俱乐部里的第一家将白人与黑人演员进行 同台演出。海夫纳后来回忆说，那时即便是在像拉斯维加斯那样的娱乐城市，尽管观众已经愿意观看白人与黑人演员的同台演出，但是黑人演员还是不被允许从赌场的正门进入演出厅，要从后门进出。海夫纳利用合同条文与赌场交涉，争辩说他们的黑人演员是合同方的雇员，有权利与其他雇员一样获得同等待遇。海夫纳还将有的合同方的权益买断，重新明文规定演员的同等待遇。
1964年，三位民权活动人士被谋杀（下图左），海夫纳（下图右上）私下资助2万5千美元帮助黑人演员格利高里（Dick Gregory）开展调查，对于破案起了关键作用。《花花公子》上面也开辟专栏刊登严肃的关于人权问题的各种讨论，包括黑人艺术家、音乐家的访谈，还刊登了包括对拳王阿里的访谈、对马丁路德金的访谈等等。
海夫纳还将自己对于妇女控制自己的生育权利的问题的看法提到《花花公子》上进行讨论，公开支持妇女的堕胎权利。海夫纳的观点的核心是：一个人如何生活的决定应当受自己的控制，而不是其他人或其他组织的控制。
三、川普与《花花公子》
笔者曾经介绍过，川普是在2011年通过编造“奥巴马出生证是假的”这个故事摇身变为共和党人保守派的，早先他一向支持自由派，包括现任民主党参议员少数派领袖、前总统克林顿等都得到过他的政治捐款。川普一向喜欢媒体，喜欢在媒体上曝光，只是在媒体不给他捧场了才开始说媒体是“假新闻”。
“自由派”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名词，其中既包括了积极争取自由权利与社会公平的民权人士，也包括了只知道自由享乐的纨绔子弟。对于大名鼎鼎的自由派杂志《花花公子》，有的人只知道去看它登载的裸照，有的人还要注意它登载的各种政治与社会问题的讨论。川普喜欢《花花公子》，不过他后来的华丽转身说明他不是真正的政治自由派，但他当年还是攀上了早已成了大名人的海夫纳。
1990年，川普上了《花花公子》的封面（见下图左上角），川普一直以此为荣，是他的王冠上的一颗星，所以不仅办公室里一直挂着这幅封面照，竞选里面也不忘把它拿出来说事（下图川普手持的杂志）。的确，在美国的大众文化里，上《花花公子》是件了不起的事。很多好莱坞明星都是这本杂志捧出来的。
海夫纳还与川普有过数次互动，他把川普看作是同路人。直到近年川普开始了他的“转型”，海夫纳这才犯晕了。海夫纳最小的儿子库珀（Cooper Hefner）今年26岁，是海夫纳的接班人。因为川普炫耀他的《花花公子》封面照，记者曾经问道海夫纳对川普的看法，库珀替年迈的父亲回答说，他们为曾经把川普作为杂志的封面人物“尴尬至极”。消息传出后，今年8月份库珀发推特把当年的杂志（那时库珀还没出生！）拿出来在下面解释说，“为什么我对此封面感到尴尬？因为我们宣扬的是这样一种哲学，它鼓励所有的个人都选择自己想要过的生活方式。如果《花花公子》1990年的团队知道川普的立场，那么总统是绝对没门登上我们杂志的封面的（见下图）。
库珀上面说的话是针对川普对待女性的态度、对待同性恋的态度、对待种族主义的态度。
四、海夫纳的身后
海夫纳出生在普通的教师家庭，父母都是教师，海夫纳在商业上以及其他诸方面取得的成就不是靠着富有的父母为他铺就的道路，而是自己的努力。他后来在接受采访中承认“自己自小就觉得有些事不对头”，成年后便下定决心要为改变这些“不对头”做些什么。海夫纳的一生中那些充满色彩的性爱生活始终是人们议论的话题，而他对于民权运动的贡献反倒被那些色彩掩盖了。
海夫纳去世后，他除了留下了一份由库珀继承的事业以及一份巨大的财富，还有备受争议的生活方式。海夫纳不是像劳伦斯（DH Lawrence，《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作者）那样的只是通过作品来表态一种观点的作家，而是通过一份半个多世纪热销的人文杂志来连续不断地鼓吹一种自由哲学 —- 每个人都有权决定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并且在此基础上身体力行，通过对于世俗观念的反叛与一种与众不同的性爱生活，深刻改变了美国社会大众在此问题上的态度。海夫纳去世后，他的小儿子库珀如此评说自己的父亲：
“我的父亲作为一个媒介与文化的开拓者、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些最重要的社会与文化运动后面鼓吹言论自由、民权、性自由方面发挥作为领导作用的声音，他过了不同寻常的具有影响力的一生。他确立了一种生活方式和社会思潮，它们是《花花公子》品牌的核心，长期以来得到了最多的认可，经久不衰。（原文：My father lived an exceptional and impactful life as a media and cultural pioneer and a leading voice behind some of the most significant social and cultural movements of our time in advocating free speech, civil rights and sexual freedom. He defined a lifestyle and ethos that lie at the heart of the Playboy brand, one of the most recognizable and enduring in history.）
海夫纳不是演员，但是在好莱坞的名人大道上镌刻的众多影视界的名人当中却有他的名字（下图）。原来海夫纳曾经参加过落基山上的Hollywood—好莱坞—九个字母及其排放的设计，为此好莱坞才给了他名人大道上的一席之地。
海夫纳去世的当天，《花花公子》出了特刊（下图），这次的封面人物是杂志创始人海夫纳。
网路上还有下面的照片，这些半跪的橄榄球员是德州达拉斯牛仔队，他们不是为海夫纳致哀，而是对于总统川普上周五辱骂橄榄球员表示抗议。
中间的白发者是球队老板琼斯（Jerry Jones），他是川普的支持者，仅为川普的就职典礼就捐款100万。这次他与球员一起对川普辱骂球员表示抗议，并且用一同半下跪来表达自己有权自由地和平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海夫纳是否同意这些人的看法无从知晓，但他一定会“誓死捍卫他们表达自己的看法的权利”。海夫纳与川普都追求个人自由，但如库珀所说，海夫纳不会同意川普的做法。因为于川普只要自己有自由，可以任意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管损及他人的利益与否；而海夫纳的自由哲学是“人人都有同样的权利来选择自己要过的生活”。
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家，不过还是有很多美国人至今仍旧在争取自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