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久远的回忆 一字之差
文化革命开始的那年，虽然我不过是12岁的五年级学生，但是不明事理的我心里已经开始涌动起要积极革命的欲望，开始与几个要好的同学写老师的大字报，在不明是非的童年就开始学起颠倒是非来。所幸我家正好很快搬了家，到了新的学校啥都不知道，所以就没有机会再继续练就胡说八道的本事。暑假过了后学校开学后很快就关了门，我也就和大家一起回家野玩去了，同时隔三差五跑到外面去看各种热闹—-那时候也不懂得那些热闹都是一桩桩光天化日之下对他人的野蛮侵犯，更不懂得那是伟大领袖公然撇开政府机关发动大革命是违宪行为。记得那是一个傍晚，父亲回到家里一个人独坐了很久后，把我叫过去说有话对我说。屋子里没开灯，幽暗中更显得气氛压抑。父亲看了我一会，终于开口说，你爸爸已经接到通知，明天就要住到单位去接受隔离审查。
那时候我已经见过戴高帽子游街、剃阴阳头、在大太阳下跪石子地、烧旧书旧唱片，而隔离审查却还很少见到，因为那时候文革的“打倒走资派” 还没完，我的左邻右舍多是平民，所以我听说的隔离审查都不是发生在身边的事。看见自己的父亲低沉地跟我说他明天就不会回家住了，心里顿时觉得恐惧起来。现在我们都知道一些没有执法权的公民把另一些公民拘禁起来接受革命审查属于犯罪行为，可那时全中国的八亿人里知道这个道理的恐怕没有几人，最高领袖毛主席也不懂，因为在法制体制下，权力的行使就是一层管一层，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最高一层再无人可以监督，他的命令是终极真理，必然凌驾于法律之上，不可能再受到质疑。
我父母信上帝，对他们来说最后的权威在神的手里，所以他们相信不管毛主席如何说，还有一个神会最终主持公义。可是，他们却又不懂，如果信了上帝的人掌握了权力并宣称他的权力是上帝赋予的，他的权力同样会成为至高无上的，他就又会去迫害不信神或是信不同的神的人，这和毛主席说他的权力来自共产主义信仰的终极真理，他是在手握真理行使权力本质上是一样的。这样的事情在人类社会里现在还在发生。
在父亲被隔离审查差不多20年后，我于1986年来到美国，虽然20年过去了，我对上面的道理还是不懂。有天与一位美国同学聊天，说到尼克松，我俩显然对他的看法迥异。我说，尼克松结束了越战，缓解了美苏关系，与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对于世界和平有重要贡献，仅仅凭这项成绩，就称得上是世界一流的政治家。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水门事件把他赶下台？对美国和世界有什么好处？同学说，他的这些成绩是事实，但是这些成绩都不足以弥补尼克松对于美国的制度的伤害。于是他就讲了一通“人人都在法律之下” 的道理。我说，这话不错，可是搞政治的人有谁不肮脏？那些没抓到的多着呢，尼克松不过正好是被逮到了吧。同学说，是呀，逮到了，逮到了就要制裁，不能让他凌驾于法律之上。我又说，这里面有太多的政治把戏，很多人都是他的政敌，借这个机会要赶他下台。同学说，不错，可是法律要制裁尼克松的原因却不是因为有人出于政治目的希望他下台、或者是这些人可能也有未被抓到的违法行为因此就可以对他网开一面，而是因为“没有人在法律之上“。同学没有说服我，我当然也没有说服他。
又过了30年，没想到我在与家姐的微信视频上进行了同样的争论，不过我的角色换了：家姐成了当年的我，我成了当年的我的同学，并且我还比我当年的同学对于这个问题有更深的认知，因为在过去30 年里，关于水门事件的研究，关于美国法律与水门事件的关系的研究，一直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认识。想想从1967年到2017年，半个世纪的时光过去了，我不过只是在这个问题的认识上跨出了一步而已！这也是人类社会从“法制”走到”法治”的一步之差（中英文也都是”一字之差”），却是人类在经历了千年战争后才由若干先进国度首先发现并建立，并在之后的近两三百间为现代世界所普遍接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