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高原!

鬼使神差地,大冬天,我登上了飞往拉达克(Ladakh)的班机。

拉达克在印度所属的克什米尔地区东北部,与中国新疆和田地区的阿克塞钦及西藏西北的阿里地区毗邻,并且和西藏各自享有班公错(湖)的一部分。首府列城(Leh)位于喀喇昆仑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之间,海拔3500米,是拉达克地区海拔最低的城镇。

我的目标是公元十一世纪遗留的藏传佛教寺庙及其雕塑和壁画。

从飞机上看下去,这是一个座落在一个稍微开阔点儿的山谷里的小城镇。初冬时分,一片土黄色。

一出机场,几个出租司机围上来。吵嚷中,只听一人说:我来自羌塘,坐我的车吧。

“羌塘!”多么似曾相识的名字,听上去真亲切。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我跟你走!”其实,我只是依稀听到过这个名字,直觉它是一个美妙的地方。这个羌塘汉子肤色黝黑,面目棱角分明;偏瘦,矫健。机场工作人员跟我说,羌塘人老实, 不会骗你。

羌塘,如班公湖一样,是跨国界地区。它的绝大部分在中国境内的青藏高原及昆仑山脉,一小部分在印度境内的拉达克,是著名的高原无人区。边境两边都管这一地区叫羌塘,即藏语的北部高原的意思。羌塘的平均海拔高度是4700米。在这个无人区边缘,居住着一支藏民游牧部落,被称为羌巴人。

羌巴司机把我送到了客栈。举目一望,蓝天雪山,近在咫尺。前方是雄伟的喜玛拉雅,背后是巍巍喀喇昆仑。我兴奋地背起背包,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客栈小院儿。没走几步,突感心慌气短,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小院儿里十几步路程,居然要每走两步就得停下喘气。这才醒悟过来:我光顾兴奋,完全忘记了这是高原地区,后悔没有让羌巴人帮我把背包送进来。

小客栈叫西亚拉,是女主人的名字,也是附近一座山峰的名字。进到客厅里,女主人非常热情地招待我,端茶倒水,帮助安排当天和往后几天的活动行程。不料我的高原反应却开始发作。坐在沙发里,听着主人的话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飘渺…… 眼前出现幻像:一片空旷寂静的田野,天高气爽,蓝天下雪山映照,大地一片淡绿的绒草。羊群不紧不慢地啃着嫩草。不远处有一农舍被簇拥在白杨树从中…… 这是不久前刚去过的天山雪山下的碎叶城遗址景色。又一片印度大平原上无边无际芥菜花的黄色海洋;还有一片不知哪里的金色麦田的滚滚麦浪。我似乎在放幻灯片,但是过来过去就是这几张。我开始着急。换一张!换一张!可还是这几张。

据女主人说,我在她的客厅里昏睡了足足三个钟头。醒过来后,主人安排厨房送了一碗汤面条,吃了后感觉好些,但仍然头重脚轻。总算可以去我的客房了。虽然是十一月份,但这里已是严冬。客房没有暖气,房间冷得跟冰窖一样。跟服务员要了三床大棉被,厨房又送来一个已经多年不见的那种原始的橡皮暖水袋,塞进被窝暖脚,这才勉强不打哆嗦了。夜晚停电,而我又开始呕吐,摸着黑踉踉跄跄跌进卫生间,天翻地覆地折腾了一夜。

我咒骂自己。怎么会如此大意?药都没有带!也纳闷。过去几次去高原地带我都没有任何反应,带的药也从来没吃过。拉萨3650米,好好的;米拉山口5000米,也好好的,顶多就是不能走得太快;秘鲁安第斯山上的库兹科 3400米和墨西哥高原最高点3300米,都如履平地。怎么这3500米的列城就稀里哗啦到这种程度?!

小客栈的餐厅是旅客们交流和互通信息的绝佳地方。人们来自世界各地,有缘相聚在世界屋脊,自然都很亲切。碰到两个拍电影的法国人。女的是作者和编导,男的是摄影。聊起女编导的经历,令人起敬。十几年前,二十几岁的她,独自一人背着行囊,从贝加尔湖开始步行,经过蒙古、内蒙大草原,甘肃,新疆,西藏,最后到了拉达克,历时两年。那次的经历让她对藏北高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次故地重游,是要拍摄这里寺院里尼姑的生活。一位印度小伙子,早已移民美国,成了医生,却放弃医生职业,志愿去一个“问题少年”中学当老师。这次回故乡,专为攀登7000多米的Nun-Kun高峰。他已经有计划地攀登过世界几座不太高的高峰,每次都会换个地方,提升一次高度。他说上次登的是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将近6000米(实际为5895米);这次的目标是7000米。临出发去宿营地前,他告诉我,山上下雪了,这次登顶可能会有困难。我跟他说一定要悠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是这个放弃医生职业的年轻人告诉我应该马上去药店买什么药,应该如何对付高山反应等等。

受这样几个人物的鼓舞,我也开始了行动。我迫不及待要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位于列城西边六十五公里的阿尔奇村(Alchi)。这里有兴建于公元十一世纪的藏传佛教寺院,其建筑和里面的雕塑及壁画,是目前保留最早、艺术成就最高的藏传佛教艺术瑰宝。

司机是四十岁左右模样的拉达克人,黝黑瘦小,会说几个有限的英语单词。此后几天都是他拉着我东跑西颠的。拉达克人平日说的是拉达克语,一种从藏语分离出来的方言。他们的相貌体格与藏人无异。大多数拉达克人信奉藏传佛教,少部分在莫兀尔王朝统治时期皈依伊斯兰教,而极少数人信的是大乘佛教。

出的城来,便看见一条清澈的河流。一个激灵,我突然清醒起来。印度河!一定是印度河!我立即摇下车窗,贪婪地盯着河面的每一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教授亚洲艺术史十几年,每每便从印度河流域讲起。今天终于见到了它。“停车!”我一声大叫,把司机吓得猛然刹车。我冲下车,往河边奔去。哪里还象一个有着严重高原反应的弱女子。

一条孕育了印度文明的大河,静静地,优雅地,从喜马拉雅雪山流下,从山谷中流出。

若干千万年前,大自然一个横空出世的壮举,把漂浮在印度洋上的次大陆板块撞击到亚洲大陆边缘,由此撞起了地球上最高的山峰高原。由此,又衍生出两个次壮举,两条大河从天而降,绕冰峰穿雪山,流向平原田野,孕育出人类文明。向东南流去的是恒河,我的下一个目标。向西北流去的,就是我眼前的印度河。

此后的行程一直沿着印度河行进,令我兴奋不已。我把相机放在快速档上,不停地咔嚓咔嚓。善解人意的司机,每到一个合适的观景点,就会停车让我下去拍照。在一处两大支流(藏斯卡尔河Zanskar和印度河)相汇合的地点,我见到了印度河最美的景色。蔚蓝的天空下,白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矗立于背景;蓝色的藏斯卡尔河象一条闪亮的缎带从深兀的河谷中向我直面飘来;两边的山峰在阳光的映照下现出石青和紫色;绿色的印度河如一条长长的碧玉带横挂在眼前;交汇之处蓝绿两色河水阴阳鱼般的旋转在一起,随即变成青绿色的长龙,奔向远方。路边,人们拉起一条经幡带,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他们为喜马拉雅山和印度河祈福,为神山和圣水的子民祈福。我流连忘返,欣赏着天地造化,感受着远古宁静。心绪详和,精神净化。

去阿尔奇村,要跨过河到南岸去。又是一个小小的惊喜。我已经无可救药地恋上了这条河。在一处河面稍微狭窄、河水湍急的地方,有一座钢铁桥,可供汽车通过(后来发现在其它几个地方还有铁索桥和木架桥)。我坚持下车步行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在桥的中部观赏激浪翻腾的河水。村子离河岸不远。走了一段细窄弯曲的村间小道后,我们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门口停住了。司机跟邻院的什么人打着招呼,然后就有一个人跑来,拿着钥匙打开了小院的门。他告诉我们看管寺院的住持被对面山上的人请去做普加(宗教仪式)了,下午才能回来。我们只能在院里转转,进不去寺庙。我决定回头再来。

我们继续沿着印度河西行,去了拉玛郁如(Lamayuru)和日宗(Rizong)两个貌似布达拉宫的寺院。它们都建筑在高高的山坡顶上,也是红白相间的颜色,参差不齐的房屋,也是依山坡形状层层递增、错落有致的设计。拉玛郁如寺院和阿尔奇寺院一样,是拉达克最早的喇嘛教寺院,均被认为是古格时期的佛经翻译大家仁钦桑波(Renchin-Zangpu,958-1055)亲自兴建的。据说他生前在阿里和拉达克共建了108座佛塔及寺院。除了翻译大量的佛经,他还邀请印度高僧阿底峡入藏驱邪扶正、弘扬佛法,聘请印度、克什米尔以及西藏的艺术高手筑塑描绘佛堂庙宇。由于这个寺院曾几经兴衰和易主,最早的塑像及壁画已所剩无几。但是寺院的规模依然壮观。

日宗寺院是十九世纪才建立的,隐蔽在群山里,公路边完全看不到。去那里的盘山土路贴着山边,又窄又颠,令人心惊胆颤。最初的建造者有意为寺院挑选了与世隔绝的位置。重重山峰过后,眼前豁然开朗,大有欲扬先抑的惊艳效果。

白墙、红檐、黄帐帘;金佛、彩幡、紫袈裟。

寺院独占一座山头,一个敬佛修行的好去处。这里寺院戒律比较严格,僧侣们进山出山必须步行。我们一路上总能看见三三两两的紫衣喇嘛尼姑蠕蠕而行。

近黄昏时,我们返回了阿尔奇村。老住持已经回来。跟着老住持一间一间的经堂庙殿进进出出,我非常吃惊如此之小的院落里居然装了四、五座名目有别的庙殿。经堂大殿,三菩萨庙,文殊庙,佛塔,还有很长一溜转经筒。

早已是夕阳西下,老喇嘛非常耐心地用手电筒打着光让我仔细看,但却异常忠实地遵守规矩不让我拍照。而我也保持了我的职业道德,没有偷拍一张照片。好在他这里有一本已经出版的较全面的壁画及雕塑的画册出售,我买了一本。出门后在庙前跟老喇嘛合了一个影。

第二天,正计划去几个不太远的寺院看看。一位研究拉达克音乐的同事、年轻漂亮的美国姑娘朝气蓬勃地背着背包来看我(年轻就是好啊!)。她已经在拉达克居住了两三个月,对当地比较熟悉了。她问起我有没有去离阿尔奇不远的一处山洞,说那里有精美的佛教壁画,可能和阿尔奇寺院同期,说不定还更早。还说去那里比较困难,没有路,需要爬山;但是因为没有专人看管,我可以尽情的看,兴许还可以拍照。我当机立断:重回阿尔奇。

又顺着印度河走一遭。心情真好。有壁画的洞窟在阿尔奇对面的山上,河的北岸。车就停在半山腰的小村子边。剩下的路就靠步行了。一条依稀可见的石子儿路,完全是由行人走出来的,弯弯曲曲直通山顶。我走一步来摇三摇地挣扎着往上走,大口地喘着气,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歇几十秒,抱着个巨大的水瓶不停地喝水。司机在前头几步之遥,耐心地等着我。这里海拔约有4000米。乘着喘气之际,我回头望去 …… 山峦起伏,河谷蜿蜒;天比别处更蓝,雪比别处更白,山比它山更壮观,水比它水更清洁 …… 忽然有三只山羊蹦蹦跳跳从身旁经过,羊妈妈带着两只羊宝宝。一只小羊在陡峭的地方总要迟疑地停留一下,来回转几个圈,然后轻快地跳走。我突然有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体会。能融化在这般美妙的自然怀抱中,真的死而无憾。那些勇攀高峰、魂断冰山的英雄,追求的无非也是这样一种境界吧!

看我越来越艰难,但是越来越坚定地要上山,拉达克司机干脆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拽着我走。在一块儿大石头跟前,他让我坐下休息,自己捡着小石块往旁边的小石堆上摞;又帮我捡了一个,塞在我手里,示意我也照样做。我这才注意到,这不是玛尼石吗!回头一看,原来小道两旁都是这些石堆。这山道似乎就是村民们不断捡出石头、堆放两边而开出的道路。我先前只顾呼吸、喘气、走路,完全没顾上看脚下。玛尼石是藏民和拉达克人祈福和供奉神灵的一种方式。添一块石头,就等于念诵了一句祈福语“唵、嘛、呢、叭、咪、吽”,表达了对佛祖菩萨等神灵的崇敬。当地村牧民就是顺着这条小道,堆砌着玛尼石,念诵着祈福语,去那些洞窟里拜佛拜菩萨。

山洞有十几个,都不大,分布在不同的高度位置。有两个稍大点儿的各装了一扇门,算是比较明显的标志。门上挂一把锁,没锁死,任何人来都可自行打开进去,出来后再关紧门。因为洞深较浅,太阳光会直射进去,进而毁损壁画,所以这道门是必需的。两个洞情况大同小异:洞内面积不大,约7、8平米的样子,不高,几乎伸手就可摸到洞顶。四面墙除门洞外全部是精美的佛像和菩萨像,无数的小坐佛,曼达拉,还有其他很多佛教人物及故事。可以看出,画工是当时最好的艺人,很可能就是描画阿尔奇寺院壁画的同一批大师。地当中有一个不高的小石台,上面随意扔有哈达、经幡、糌粑、废水瓶装的酥油;贴着墙边的土台上有现世达赖和班禅的照片,还有很多小泥罐,不知装些什么;地下散落有一些纸钱币,落满了灰尘。

其它洞窟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但是人很难进去。有两个相距不远的洞窟,洞口前塌陷严重,下面是大约一人高深的大坑,与洞口的连接只有一根小树桩。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一只脚踏在树桩上,而司机也费了很大劲才把我拽进洞里。另一个洞几乎是身子紧贴山壁,悬空跨过去的。两个洞都很小,大约只有3、4平米,但是壁画依然出人意外地好。再有几个更小的洞,只能钻进一两个人。里面没有留下装饰,后人在地面上摆了很多玛尼石堆。

最后一天原来是留给班公湖的,但是几天来的奔波劳累,再加上每天无数次的脱鞋光脚进佛堂庙殿的,冻得我又开始咳嗽不停,更加重了高原反应。房东看我的模样儿不对,力劝我这次舍弃班公湖,夏天再来。班公湖湖面海拔高度4240米,来回八、九个钟头,途中还要经过海拔更高的地段,况且那边已经开始下雪。我内心斗争了许久,明白自己这次的身体状况已到极限,终于决定不把自己牺牲在这雪域高原了。

班公错,羌塘,咱们来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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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高原!》有 1 条评论

  1. 老农 说:

    向懂得惜命的学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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