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兹别克斯坦行车途经一个叫作马其顿(Macedon)的村庄,可以想象多么令人吃惊!这还只是路途经过了一下。然而这个地名的确是因为马其顿人到过此地而留下来的名称。知道自己此次去不了当年的巴克特利亚主要区域(Bactria),我尽可能地在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南端接近阿姆河对岸的阿富汗的巴尔克Bulk,即当年的巴克特利亚城,也是汉文中提到的大夏国的国都。其实除了这条希腊人称作Oxus、汉人称之为乌浒水、中世纪之后又被当地人称作阿姆河的自然屏障外,河两岸的文化当初并没有今天这样的国界来阻挡。我站在河的北岸,距离巴克特利亚城的直线距离只有十几公里。
我隔河观望的地区叫作泰尔梅兹Termez,是乌兹别克斯坦最南部的一个城市和地区。据说这个地名也是来自马其顿-希腊化时期的统治者之一德梅特瑞斯Demetrius的名字,其词根又可追到希腊谷物女神德梅忒尔Demeter。虽然我来此地的目的之一就是想了解中亚的希腊化时期的艺术情况,但不成想居然处处皆有希腊的影子。就在能够看到河对岸的村落的地点,我出乎意料地得知:这儿就是当年亚历山大渡过乌浒河的地点!可想我当时的兴奋!
马其顿年轻的国王亚历山大东征,从地中海出发,历经无数战事,一直打到印度河流域并进入中亚深处的帕米尔高原脚下。他一路驻扎过的很多地方都被改名为“亚历山大利亚”— Alexandria,即亚历山大城,沿途因此有了十几个亚历山大城。最有名的自然是埃及的那个亚历山大城;而最东面、也是最深入亚洲腹地的,则属我现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了。不管学术界有没有最后的定论,多数学者都同意这里就是亚历山大本人和他的马其顿-希腊部队横渡乌浒河的地方。有记载,为了镇压反抗的大夏国军队并夺取撒马尔罕,亚历山大当时用了六天时间把他的部队渡过乌浒河,之后就在渡河之处建立了一个运输码头和城堡。这个希腊社区一直持续到公元二世纪。由于河流改道,码头远离河水,热闹几百年的镇子由此衰落。
在遗址废墟上漫步观看,整座古城就我一个现代生灵在两千多年的时空中穿梭,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这里依然看得出来曾经的码头、城防水道、储藏库房、居住区,以及远去的河岸。不少房间的地下都埋有巨大的陶瓮,是储藏粮食和酒料的地方。遗址上有考古队在工作,只是我去的那天是周日,不见人影,只见挖出来的陶片瓦罐玻璃器皿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溜又一溜地。也有很多留在出土原地的盆盆罐罐。令我打消疑问这里是否真是希腊社区遗址、同时也令我兴奋的是,随便走到好几处都看见有纺织用的陶制纺坠,其中一种梯形四方体、很像一种秤砣的坠砣,就是地地道道的希腊人惯用的经线纺坠!它不仅常见于地中海附近的希腊地区,也在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希腊陶瓶画上屡屡出现。我把它捧在手心反复地看,真想揣在口袋里带走,但最后还是忍住私欲,以职业道德来保护考古现场的发现和记录吧。
当初马其顿-希腊军队是有随军家属的吧?估计驻扎一地以后妇女们就可纺线织布了。反正我们知道亚历山大本人是走一路娶一路新娘的。他的第一个新娘罗珊娜(Roxana)正是来自这片土地。据导游说,罗珊娜的家乡距离泰尔梅兹大约六十公里,但是具体在哪一个地点,没人能说得清楚;所以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两国都在力争自己是罗珊娜公主的出生地。最后好像是塔吉克斯坦争到了这个名誉。
罗珊娜是波斯帝国巴克特利亚/大夏省下属的一个粟特人部落首领的女儿,被认为是亚洲第二大美女,略逊于刚被亚历山大打败的大流士三世的王后。据说亚历山大在征服大夏后的庆功宴会上见到了舞女群中的罗珊娜,俩人一见钟情。虽然受到所有将领和伙伴们的反对,亚历山大还是和罗珊娜举行了婚礼。婚礼简单到只有他们俩人。在一个大岩石顶上,亚历山大用战剑削开一个面包,俩人分享了面包。太极简太浪漫了!
亚历山大和罗珊娜的婚姻是爱情的结果还是政治联姻策略,自古以来,各个时期的作家都会津津乐道地讨论这个问题,当然也都是各持己见。普罗塔克(Plutarch公元一世纪罗马时期的希腊人传记作家)在他的《亚历山大传》中认为,亚历山大和罗珊娜的婚姻是基于爱情之上的,因为亚历山大是个很讲道德的人,也是自我克制能力很强的人,从不乱来;比如有些被征服国的地方官给他送来少男美女,都被他怒斥送回。如果没有爱情,亚历山大也是不会随便找个人来娶的。亚历山大从少年时期开始就跟着大哲学家亚历士多德学习哲学、伦理、文学、艺术、科学,等等,自然也清楚柏拉图的恋爱观。普鲁塔克本人就是柏拉图主义的追随者,所以特别看重亚历山大与众不同的性格和他对物质及肉体享乐的态度。那就是:自我克制,精神追求,征服世界的伟业永远高于物质享乐。
当然,普罗塔克也认为不能排除亚历山大通过联姻而达到政治联盟的意图。事实上亚历山大很快又娶了两个波斯妻子:一个是大流士三世的女儿,一个是大流士前任皇帝的女儿。为了达到新帝国政治的巩固,亚历山大不但以身作则、同时娶两个波斯公主作妻子,而且亲自做媒,令自己手下九十个官兵娶波斯女为妻,举行了历史上著名的“苏萨婚礼”。在波斯的大都市苏萨城,亚历山大为自己和两个新娘、并九十对新郎新娘,举办了盛大的集体婚礼。婚礼狂欢了五天五夜。
亚历山大在巴比伦得暴病身亡时,罗珊娜已经怀有身孕。为了马其顿希腊帝国的未来继承人,罗珊娜去了亚历山大的老家 – 真正的马其顿。在亚历山大的母亲、王太后奥林匹亚斯的保护下,罗珊娜生下了小亚历山大,得到了应有的名份。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保证自己的儿子能够顺利继承王位,罗珊娜设计毒死了亚历山大的另外两个妻子。然而她毕竟力量单薄,幼小的儿子只在名义上当了几天马其顿王。摄政王克桑德罗、亚历山大少年时的同学,先将王太后杀害,随即将母子俩双双投入监狱,不久也毒杀了他们。
罗珊娜的故事让我联想起在离罗珊娜故乡西北不远的花剌子模地区,还流传有另一位中亚美女的传奇。这是一个斯基泰(Scythian)部落马萨革泰人(Massagetae) 和波斯帝王的故事。其中男主角却也影响过亚历山大。
公元前530年,波斯帝国的开国皇帝居鲁士 (Cyrus),在征服西亚和地中海东岸的大部分国家、戎马生活三十年之后,开始征战中亚的斯基泰各部落。在和马萨革泰人的战争中,不幸栽在了女王托米丽斯的手里。据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描述,居鲁士先是要求娶新近失去夫王的女王为妻,以联姻达到兼并目的,但是遭到女王的坚决拒绝。智谋多端的居鲁士便设下陷阱:先是佯装撤退,故意丢下吃喝给养,特别是葡萄酒,等马萨革泰的部队到来并酒醉饭饱后,回头来把他们尽数俘获。被俘的首领碰巧是年轻而没有经验的王子。女王托米丽斯得知消息后给居鲁士送来一封通牒:“交还我的儿子,退出我的领土,我决不伤害你的一兵一卒;如不照办,我向太阳发誓,我要让你为你的贪婪付出喝不完的鲜血。”结果是,居鲁士不撤退,而那位羞愧难忍的王子自杀;发狠的女王展开了强攻,不仅打败了波斯军队、杀了居鲁士,还按自己的誓言把居鲁士的头砍下来装在了盛满鲜血的皮囊酒袋里。堂堂大帝国的皇帝就这样被中亚草原上的女王耻写在历史上。
亚历山大从小就崇拜居鲁士。也许是居鲁士给他树立了一个征服世界、建立大帝国的榜样和目标。小小的马其顿,对亚历山大来说,实在太小,不足以施展他的能力和抱负。在征服了居鲁士建立的波斯帝国后,亚历山大亲自去居鲁士的陵墓祭拜,并责令自己的建筑师去整修维护居鲁士的陵园。作为征服了前一个大帝国、又建立了自己大帝国的亚历山大,跟居鲁士相比,他会不会想到托米丽斯女王的美丽和厉害,以及居鲁士的下场?他跟居鲁士一样采用政治联姻来巩固自己的政权,但似乎比居鲁士幸运些。罗珊娜公主不仅爱他,还为他生了儿子、竭力维持他的帝国,尽管仍以悲剧结尾。
亚历山大自西向东,罗珊娜由东迁西;地中海的马其顿在中亚落户,中亚粟特女在地中海开花结果。种族的融合,世界的沟通,在一种原始血腥的战争残杀状态下进行和完成。站在两千多年前这一对超级伉俪恋爱生活过的废墟上,我不知该做何感想。
一代枭雄,千年英名。是非功过谁与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