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碎叶城

去吉尔吉斯坦是临时决定的,没有时间提前做搜索工作。只有两个明确目标:伊塞克湖和碎叶城。

从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出发去吉尔吉斯坦的首都贝希凯克需要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从地图上看,阿拉木图就在伊塞克湖的东北上方,应该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就可以到达湖的东北角。其间有两个边境关口可以出入境,但据说特别费时费事。为了避免麻烦,旅行社决定还是让我从临近贝希凯克的关口入境。

在行程安排中,并没有去碎叶城的项目,当我提出来后,导游和司机完全不知所然。结果是我在到达贝希凯克的当天赶紧Google了一下,大概确定了一下方位和附近大一点的城镇。唐代汉文里提到的碎叶城大概是现今的Suyab村,在距离贝希凯克东边约五十公里的托克马克市附近。在我的坚持下,司机和导游一路走走停停,见人便问,几乎没人知道。一直到我们瞎闯进了Suyab 村,村民才说这就是Suyab。然后便有人明确告诉了我们如何到达古遗址。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出了村子不久,一片空旷的田野出现在眼前。这里天高气爽,蓝天下雪山映照,大地一片淡绿的绒草。羊群不紧不慢地啃着嫩草,偶然传来一两声“咩咩”的叫声。不远处有一农舍被簇拥在杨树林中。一幅美妙的田园风景画。“古城在哪里?”“就在你的脚底下!”

这就是当年丝绸之路上繁华热闹一时的唐代安西四镇之一:碎叶城。

碎叶城,高僧玄奘于公元629年曾经过这里并停留数日记录下所见所闻。当时正值西突厥统治时期,玄奘受到突厥叶护可汗接见和款待。他在《大唐西域记》记述:“自凌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清池西北行五百余里至素叶水城,城周六七里,诸国商胡杂居也。”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至素叶城,逢突厥叶护可汗。方事畋,戎马甚盛。……既与相见,可汗欢喜,……。” 玄奘所说的大清池便是伊塞克湖。公元705年,未来的大诗人李白出生于此地(据郭沫若考证)。此时碎叶已经是唐朝管辖下的城镇。751年,唐朝军队和阿拉伯政权武装在距离碎叶西边不远的怛罗斯(Talas)地区发生战事,以唐军大败而告终。碎叶城也遭到破坏。其后不久,战役中被俘的唐军军官杜环在被带至博格达时路径这里,目睹了断壁残垣和偶存的佛寺的情况。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苏联考古学家在这里发掘,出土了唐代钱币和佛教小人像,在附近一个遗址还发掘了一尊八米高的佛像。之后再没有人关注这里。现在能看见的住房遗迹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大部分城区和城墙只能隐约从那些微微隆起的土坡上看出些大致形状。村民们在坡上种地放羊,悠然自得。

站在遗址上,我竭力想象当初玄奘到来时的佛教盛况,和李白出生时的商业繁荣,以及贯穿大街小巷商旅的驼铃声。一千三百年后,我也来到了这里。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埋在黄土和时间之下。就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天地之间只有寂静。历史真能捉弄人。不知李白回到这里会作何感想?还能做出狂放不羁豪气冲天的诗篇吗?面对空无,我只能感叹宇宙的宏大无际和人类历史的短暂渺小。一处曾经的繁华之地,就只剩了让后人发怀古之幽思的地点。

唐朝对碎叶城的控制只延续到八世纪末。在其后的二、三百年间,这里经历了喀喇汗王朝和喀喇契丹(西辽)王朝的统治。离碎叶城遗址十几公里处,我来到了喀喇汗王朝都城八剌沙衮和被喀喇契丹征服并改名为虎思斡耳朵的都城遗址。这里除了一座建于喀喇汗时期的伊斯兰教高塔还矗立在原地,其它也就是几个大土坡和大片挖掘过的残坑。有关八剌沙衮的确切地点,学术界一直有争议,考证论文有很多。但是当地政府并不在意,公开打出旗号这里就是当年喀喇汗王朝的首都八剌沙衮。遗址地有个小小的博物馆,保存当地挖掘出的部分小物品。这些文物展示了从大约公元5世纪至12世纪此地居民的情况。文物中有祆教(Zoroastrianism;也称拜火教)的骨瓮,有基督教(景教,Nestorian Christian)的刻有十字架图案的墓碑,有突厥石人、突厥文墓碑,有中国的玉璧,中国铜钱,波斯金银器皿,阿拉伯陶器,等等。

玄奘提到的大清池,即伊塞克湖,是世界第二大盐湖,仅次于咸海;也是世界第二大高山湖,仅次于南美的提提喀喀湖。它被天山雪峰围绕,清澈透底的碧绿色湖水倒映着蓝天雪山。由于一年四季都不结冰,唐代汉人也把它称作热海。诗人岑参在此地写下《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的诗作。湖南边山峰有两处山口,自古以来便是通往塔里木盆地的要道,直达新疆的阿克苏地区。

我们驾车绕湖一圈用了三天时间。第二晚上在湖的东端一个叫做喀喇科尔Karakol(黑湖)的小镇驻扎。在这个偏僻的小镇里竟不期然地有两大新发现。第一是19世纪的一位俄国地理学家和探险家普热瓦利斯基(Przhevalsky)的坟墓、纪念碑和纪念馆在这里。我们所知道的“普氏野马”和“普氏野双峰驼”就是普热瓦利斯基在中亚探险中的重大发现。他是和斯文赫定、斯坦因等欧洲在中亚的探险家齐名的角逐者之一。这个小镇在沙皇时期曾以他的名字命名,十月革命后改为喀喇科尔。斯大林时期改回“普热瓦利斯克”市(有谣言说斯大林是普氏的私生子),而吉尔吉斯脱离苏联独立后又把小镇的名字改回到最原始的名字Karakol。因为普热瓦利斯基的缘故,这里建立了全吉尔吉斯唯一的动物园和动物研究所。普热瓦利斯基的坟墓被建在湖边山坡上最佳俯视点。一眼望去,湖面美景尽收眼底。

不到这里恐怕永远不会注意到这里一大部分居民原来是从中国陕甘地区过来的回民。对我来说是另一大发现。东干人是清朝末年在陕甘新地区暴动起义的回民,被清政府镇压并驱赶至境外,苏联时期被定名为东干族。他们共为三支:由白彦虎领导的来自陕西的一支,定居在现今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以东地区;由马郁素领导的甘肃狄道州一支,现定居吉尔吉斯东部的喀喇科尔地区;由“马大人”领导的来自新疆吐鲁番的一支,现定居吉尔吉斯西部的奥什地区。

甘肃回民在喀喇科尔定居后,按照中原清真寺的建筑形式在此地建立了第一座清真寺(1905年)。乍眼望去,它就是一座稍微讲究点儿的中国民房。长方形,山字顶,一圈回廊。回廊飞檐用的是典型的中式斗拱和角拱。据说按照中原传统,整座建筑没有使用一根铁钉。我迫不急待地想找个东干人聊聊,但是寺院里的人都说他们不是东干人。我挺纳闷儿。后来了解到,这是市里较大的一所清真寺,吉尔吉斯、乌兹别克等其它民族的穆斯林也都上这里来做礼拜。东干人反倒都住在离市区较远的村庄里。

临离开时才通过一个同事跟一个东干女孩在电话上通了话。她是帮我的美国同事(在那里大学教英文)做英俄文翻译并管家的。同事告诉我这个女孩在自家讲一点东干语,平时在外用吉尔吉斯语和俄语。在电话上女孩用英语告诉我她对自己民族的历史一点儿都不了解,而且现在自己家里,离市区有几十公里路程,时间已晚,非常遗憾不能与我见面。我也只能带着遗憾又上路了。

回程有一段是沿着楚河向北再向西走。向西的很长一段是吉尔吉斯坦和哈萨克斯坦两国的界河。两岸相隔很近,对岸人说话,这面都能听得到;这面人的活动,那边也看得见。两岸的居民主要都是东干人。他们曾把这一带叫做米粮川。苏联解体后,各共和国独立,河两边都架起很高很厚的铁丝网圈,两岸的居民从此不可以渡河直接往来。这些人为的限制和阻隔,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楚河也是自唐代以来中文文献里经常被提到的河流。到过碎叶城的人几乎都说到它。令人惊奇的是,河的名字现在仍然叫Chu河。而碎叶城也仍然叫Suyab。

山河依旧,名称依旧。古城却不再,故人也杳无踪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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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碎叶城》有 1 条评论

  1. 老农 说:

    面对空无,我只能感叹宇宙的宏大无际和人类历史的短暂渺小。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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