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发现甲骨文?

前不久,有位朋友转递来一则通知,某某大学的孔子学院邀请某位著名专家学者讲授“中国文字的起源及其在古代中美洲的传播”。这正是本人多年来感兴趣的题目和研究涉及到的问题。讲座就在当天,我从办公室直奔车站,一路公车、地铁地赶往讲座地点。其实,不用听我也知道讲座内容是什么,不过就是想知道又有什么新的高人在继续传播“中国文化”。

讲座人是冠有十九个头衔的某某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等等、等等等的范先生。暂不说如此之多的头衔职务对一个学者来说如何能够做到专心致志地做好一门学问,他所讲述的内容,正如范先生自己多次提到的,倒实在非同小可,是他本人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发现了什么呢?原来他在墨西哥的奥尔梅克文化中的玉器雕刻上发现了中国甲骨文字!

这个“发现”对很多中国听众来说的确是“石破天惊”地新鲜。但对我倒是老调重弹了。说来话长。早在十多年前,有一天老公坐在电脑前突然揶揄我:哎,你不是前哥伦布文化艺术史专家吗?怎么没有发现美洲有中国的甲骨文?我凑前一看,原来网上登载着一则几位专家学者为一项“发现”争夺首发权和版权打官司的消息。几家国内学者联合状告一位美籍华裔学者剽窃他们对美洲出现甲骨文的发现和辨认。当时在网上是已经沸沸扬扬,各方打得不亦乐乎。什么发现呢?正是这位范先生提到的“石破天惊”的发现:几枚奥尔梅克玉柱上的刻纹。按他们所说,这些刻纹不是别的,就是中国的甲骨文和金文!我不记得范先生是否在那场官司的原告之中,只是那天晚上听他讲座时问到他有关那位被告的同一“发现”,范先生直言不讳,是许X来找我,我告诉他这个发现的。

我对官司本身没有兴趣,只是一心要追踪出这个发现的实质内容。的确,我是当时自己所知道国内出来留学生中唯一一个专门学习研究美洲古代文化和艺术史的学生,而且是从权威的玛雅文字破译者之一的琳达席勒教授手下出来的博士,自己还教了多年的美洲文化艺术史。漏掉这样重要的“发现”,岂不要无地自容!况且,他们所发现的“文字”就在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玉器上。怎么可能呢?当我追踪到许X先生的大作《奥尔梅克文明的起源》英文版时才发现,原来他的“发现”早已被他推销到美国几家大的新闻媒介进行介绍了。我竟然不知道!可想而知,我当时是如何地惭愧。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询问老同学和同行们,看他们是否知道有这样一回事。有三个业内朋友倒是听说过,但对我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那个人是个神经(That man is crazy.);另外几个则没有听说。为了搞清究竟,我把自己熟悉的东西搬出来重新研究。不认真不要紧,一认真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我漏掉了什么,而是这些学者们犯了一个简单的、但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管是许先生、范先生、还是其他什么先生最先“发现”了这一“新大陆”,他们所涉及的主要是四枚大约一尺长、一寸多宽的玉柱及其上面的刻纹。出土时共有六枚小玉柱和一组十六个玉石和其它绿色的石头雕刻的人物。这组祭祀礼器属于中美洲最早的发达文明、位于墨西哥的奥尔梅克文明。该文明的时间段现在基本确定为公元前1500年至前400年。自出土时起,这组祭品就引起学者们的广泛猜测和解释,但至今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有学者注意到十六个人物中沙岩制的人同其它玉及石制人物呈对峙状态;也有人认为这些人是在首领的带领下作静默礼。大多数学者都同意六个椭圆形玉柱代表石碑,象征宇宙之树。六枚玉柱中,两片没有刻划痕迹,四片带有明显的阴刻线。

就是这四枚有刻纹的玉柱引起了中国学者的兴趣。但遗憾的是,这些学者可能是过于激动,匆忙地就眼前所见到的刻纹就下了判断,认定它们是中国的甲骨文和金文。尽管许先生和范先生都强调他们有过如此的特权把实物拿到眼前仔细观察,但是他们致命的错误却出在他们没有仔细研究当时的发掘报告。考古报告清清楚楚地写明:“事实上,这四枚玉柱极有可能裁截于同一块原玉。它们不仅色泽纹路相似,而且都带有来自原玉石片上的刻纹;只是边角都被打磨光。…情况证明我们已不可能复原最初的图形,因为为得到现在的滚圆状态,玉块的边角被打磨掉了许多。”

报告重复两遍地说到玉柱的边角“被打磨光”或是“被打磨掉许多”。读者试想:一块原来刻有图画(或文字)的完整玉石作品被后人切割成四长条玉柱,原先上面的图画刻纹不是要被破坏掉许多?然后再把切割出来的玉柱四边都打磨光亮,且四角都要成为滚圆状,这又要损失掉多少原先的刻纹?任何一个严肃的学者都毫无疑问会首先考虑这些问题的。然而我所看到的两位先生的图示却是照搬考古报告对出土现状的描绘图。按道理,一个研究人员首先需要想办法复原被磨损掉的部分,在复原的状态下进行研究。但遗憾的是,我的同胞们却完全忽略了这一点。这样严重的错误,我想恐怕就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了。缺少了基础方法检验,随之而来的宏大理论岂不就是空中楼阁了?

那么玉柱上的刻纹能不能复原呢?可以说非常困难,但并非完全不行。实际上,多年研究奥尔梅克艺术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许多熟悉的纹饰,虽然不完整,但是可以找出很多类似的纹饰进行对比。对比的结果是:玉柱上的原图应该是一幅图像,一个头戴复杂冠帽的玉米神的侧面或正面像,另外还有一个手举着某种器物的人。其实二十年前,我的一位同学就已经把两枚主要的玉柱上的刻纹复原出了一个玉米神的正面像,随后被我们的导师用在了她的出版文章里。我的同胞学者们没有一个人参照这个复原图,无疑也是方法上的一大失误。其结果是闹出这样的笑话:比如,许先生辨认的“石”字实际是半个眼睛;“官”字是鼻孔和鼻环(装饰);“丘”字是牙齿或装饰物;等等。

尽管这些错误很明显,但是对一般人来说谁也不会去追根寻源,更不会怀疑一个戴有十九个头衔的学者所得出的结论。而真正的专家们又不屑去费口舌批驳一个非专业人士。这反倒助长了错误的蔓延。不过,倒真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专家、主持过奥尔梅克主要遗址发掘的麦克-寇先生(Michael Coe),及时致信大西洋月刊说明许先生的辨识为无中生有。后来我有幸跟麦克-寇先生同去中美洲数国田野考查时,他极力鼓励我就这个可笑的“发现”撰文澄清事实。在墨西哥,我特意求教墨西哥国家美洲文化研究院奥尔梅克文化专家、拉文塔遗址(玉柱出土地)考古发掘负责人瑞白卡-龚扎拉斯-拉克(Rebecca Gonzalez-Lauck)博士,她也毫不客气地说许某的辨识纯属张冠李戴,毫无根据。

问题的严重性是,我的同胞学者们实在是敢于大胆设想,在这个完全没有根基的海市蜃楼感召下,敢断言美洲新大陆最早的文明是由中国人创造的,媒体们也随波助澜,宣传范先生的论证“从根本上改变了研究中美洲文化的学者对印第安早期文明来源上的看法”(《金陵晚报》)。我宁愿相信上述几位先生是无意的疏忽。但是,在重审自己的研究并在已经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情况下,是否还要继续坚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荒谬结论,就看各人的修行程度了。

任何一个文明都有自己内部的发展机制和规律,即使在某种程度上受到过外来影响,学者们在做比较研究时,也首先要把该文明本身发展状况了解清楚后再去判断外来影响的程度大小。就本人对奥尔梅克象征符号及文字和其后的玛雅文字的研究,美洲古文字的形成除了在文字形成的几个基本要素和其它旧大陆文字有相似之处外,它们是独立起源、自成系统的文字体系,和中国的甲骨文毫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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