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7

                      第 十 三 章

   公司成立大会召开前几天,一切工作准备就绪,只等各方面人士来祝贺了。这一切都有谢东等人安排,勿须欢娃操心。自从对谢东的怀疑消除之后,欢娃对他是越看越顺眼。这小子虽然不太爱说话,但是是个办实事的家伙。小五子和三妹在他手下,干得十分起劲。不过,可能也捞了不少油水。欢娃觉得,只要能捞,也就该捞。不捞白不捞!

也正好在这期间,欢娃那边的新居也装修完毕。他去参观过,十分满意。什么地砖墙纸之类的东西,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谢东就给他弄得妥妥贴贴。至于小酒吧台之类的玩意儿,他一说,谢东就找人来做,设计出来的比他想像的还好。这小子简直是一个人才!

本来说等成立大会开过之后,欢娃再搬进新居来住。但谢东一定要他立刻就搬。欢娃没有家具,谢东说现买;欢娃说自己还有点舍不得那院子,谢东说三妹过两天也就会搬过来当邻居的。反正几句话,说得欢娃心里发痒,像做了一次桑拿浴,浑身都舒服透了。

谢东陪着欢娃去看旧屋,欢娃说,这些东西看还有没有用?谢东说,一律都丢!欢娃说,有些纪念品呢。谢东说,这两天有外商来谈判,如果到你家,看见那些脏玩意儿不好。欢娃说,那怎么办呢?送给邻居,送给何鸭子,卖给收破烂的,谢东都说不好。谢东说,这里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一切由我来处理,行不行?

本来约好时间的,但是那天晚上,谢东给他来了个突然袭击,一下子就让他搬进了新居。那天晚上,他们几人,加上谢局长及周处长,一起在夜总会玩到深夜。然后谢东开车送大家回去。先是送小五子和何鸭子,后来又送了三妹,然后才送欢娃。他一直晕晕乎乎,不明白为什么三妹都回家了,自己还在车上。但是那三个人也不跟他解释,只是说你喝醉了,休息吧,休息吧。

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床上,盖着轻飘飘的鸭绒被子。恍恍惚惚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新居。他还记得昨晚谢局长对他说过,要快搬进新房子,因为他的父亲吴杰克最近就要回国了。他当时还反驳道,回国就回国,就要让他看看他儿子住在什么样的狗窝里哩。谢局长说,这样影响不好。他说,管他妈的什么影响。我们不要做假样子。

谢局长哈哈大笑,说,你真有意思。你父亲在外国那么多年,总没有忘记文化大革命的情形吧。他难道还不知道中国爱做假样子?你没有必要做给他看的!我看你还是要做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把他的投资引进来,才好向罗书记交待。你都懂得的,外国人在钱财上,六亲不认,你若没有能力,他不会下赌注,最多只给你一台录像机,了不起啦!

此刻欢娃坐在自己的新房里,发现昨天的衣服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条三角裤是自己的。他走到窗前,观看外面风景,到处都在拆房子,圈地,修各种各样的国际大楼,好不令人兴奋。远远望见王厂长那条街,知道已经被金香公司买下,以后修成摩天大楼,他欢娃就会在里面办公,接见各国客商,然后开个游艇,到世界各地去观光,与洋婆子作爱,搞得她们叽叽直叫。想到这里,不由得下面又有些兴奋。幸好此时电话响了,他立刻摆出一副总经理的派头,一面哼着,一面用手搓颈上的污垢。电话是谢东打来的,问总经理觉得新房怎么样。欢娃连说好好好,可是就嫌冷清了一点。谢东说,不要慌嘛,马上就会热闹起来的。

接着谢东又问他在看电视没有。他说早晨谁看那个破电视。谢东叫他快打开看。他懒洋洋地开了电视,却是昨天的新闻重播,省里的什么官员正在接见一个梳着油头的家伙,双方又握手又拥抱,十分亲热。欢娃一面听谢东说话,一面学着那油头握手的姿势,想来以后还得多加练习才好。可是那边谢东一句话,使他警觉起来。

谢东在电话里说,那个人就是吴杰克。欢娃一下子还不明白什么意思,等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吴杰克,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呀!

他忙叫慢慢慢,可是电视已经晃过去了,他实际连父亲的面孔也没有看清楚。接着另一条新闻出现,是公安局抓一个诈骗犯的报导。他忙问谢东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谢东说,等一会儿来慢慢谈,现在他有事,立刻就挂断了电话。

此时又听得电话响,他提起来就叫道,你怎么挂断了?那边说,我才打通呀,一听,原来是何鸭子的声音。何鸭子气急败坏地说,你快点来一趟。他说,什么事?那边说,你来了就知道了。在你老房子这里。

欢娃到处找自己的衣服,一件都没有。最后在衣橱里发现了一套新西服,马上套上,居然也还合身。下楼来时,汽车已到,坐上直奔老屋。何鸭子早已在那儿等他。一把抓住他就朝老房子拖去。他说干什么干什么?何鸭子不理睬,只管拖着他走。他远远地看见自己那间房子,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他大叫道,谁搞的,真神速呀!

何鸭子说,你不觉得太快了一点吗?

他说,反正也不要了的,管它干什么?

何鸭子说,我来告诉你,这里面有问题的。

原来何鸭子昨天晚上在夜总会时,就打了谢东的主意。谢东有个信用卡,何鸭子很羡慕,想借来用一用。所以谢东上厕所去时,他也就跟了去,准备乘机摸了,去买几件东西。谁知在厕所里却听见谢局长和谢东的谈话。他俩说,今天晚上必须让欢娃搬家,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又说,一定要把欢娃的东西全部运走。本来何鸭子是准备在欢娃家里发一点小财的,一听这话,就很气愤,难道你们要独吞么?所以一直都在注意。后来他下车之后,就直接来到欢娃屋里。

知道三妹已经回家,而欢娃被载入新居,何鸭子就来个先下手为强,在房子摸了两件衣服一条香烟,然后埋伏在院子阴影里。何鸭子不怕谢东,大家可以捉迷藏的。但这次谢东根本没有进来搜什么东西,而是带了几个临时工,把所有的家具及衣物等,全部一扫而空,统统搬上汽车,一件也不留。何鸭子躲在暗处看,东西装完后,谢东还仔细把房间里查了个遍,甚至门缝墙角都敲过才走。何鸭子知道这房子已经没有油水可捞,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吊在车后,跟车去了城边的一个院子里。

何鸭子问,你猜,他们在那里干啥?

欢娃听得不耐烦,说,大惊小怪!我都不要的东西,随便他们做什么好了。何鸭子叫道,你听我说,听了保证吓一跳。欢娃说,你不要卖关子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何鸭子正张开嘴,突然成了哑吧,眼睛鼓着,朝欢娃身后瞧去。

欢娃急忙回头,却看见是谢东走了过来。

欢娃与谢东打个招呼,又回头问何鸭子,你说,到底他们在干啥。不要吹牛皮。这回我马上就可以对证了。谢东也跟着问,你们在说啥?欢娃说,我们在想,我这些家具都到哪里去了?谢东说,昨晚全部都送给贫困山区了。不是早就说好了的么?欢娃再问何鸭子,是不是?何鸭子忙说,就是,就是,都送给山区的父老乡亲了。谢东疑惑道,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么?欢娃说,屁的问题!为山区人民作项献嘛。明天应该让我上电视才好。

谢东说,今天就要让你上电视。

欢娃与何鸭子都有些吃惊。谢东说,好事来了,躲都躲不脱。所以刚才我叫你先看看电视,认一认你的父亲。那是昨天的新闻重播,今天你父亲已从省城到岷江市了。下午就接见你,顺便就是你们认亲的仪式。电视台也要来采访的。我先来跟你凑一凑情况。

谢东拉着欢娃就走,何鸭子在一旁又做手势,又挤眉弄眼的,欢娃本想找个借口留下,但谢东坚决不答应,说他叔叔谢局长正等着呢,时间已经很少了,得快点去演习演习。谢东对何鸭子说,你少在那里递暗号。破坏投资引进的国家大事,我们老账新账一齐算。你不要忘记自己从前干过些什么。公安局里是有你的档案的。几句话说得何鸭子再不敢乱说乱动。

欢娃无奈,只好跟着谢东走。一会儿,来到谢局长住处。谢局长早已在家候着他了,叫他快坐下,有很多情况要向他交待。

原来谢局长通过各方面的关系,查到吴军的确是外逃了的。因为他外逃后,家里人在岷江市处境很不好,所以在七十年代就迁到北方去了。直到改革开放后,才与吴军联系上。吴军也一直在打听金叶的下落,但是他家里人总不给他说实情。寄到岷江市的信,胡川也不回,所以一直没有联系上。后来他回过几次大陆,都是在北方,又听说金叶已经死去,更没有心情回来看了。如今听说胡川已经去世,留下的儿子正是他与金叶的作品,于是决定回来看一看。谁知到省上一查,这边连忙把欢娃的优秀表现告诉他。谢局长又叫大伟同志专门与他介绍了欢娃的情况,当然,尽是些英雄事迹。这还有什么话说。欢娃的父亲吴军,也就是吴杰克十分高兴,不但决定立刻来认欢娃,而且将要在此地大量投资,并且委托欢娃做他的投资代理人。

你这下可就是岷江市的首富了。谢局长结束了一番谈话,笑看着欢娃。欢娃也跟着哈哈笑。笑完又问,到底多久见面?他是不是像我?可能要投资多少钱?谢局长说,这些你就不要管了,反正到时候你签字就行了。欢娃说,好好好,我签字就行了。接着又说,我去理个发就回来。谢局长说,理什么发,你现在这个模样就挺好的。欢娃又说,三妹还在外面等着我呢。谢东说,把她叫进来就是了,我去喊她。谢东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根本不见三妹的影子。欢娃说,我去找一找,谢局长说,你去找什么?还要你找么?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说!万一你父亲来了,又没有人,那不是有失我们的国格么?

谢局长叫谢东带欢娃到金香公司的办公处去等。为了保证欢娃情绪安定,在会见吴杰克之前,不准任何人来跟他见面。谢局长说得十分严肃,好像是办重大案件似的。欢娃被押解似地带到办公处,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两个大汉守候着,甚至解大小便都要把他盯上两眼,如同防贼一般。

欢娃这下知道大事不好。想来想去,原来还是谢局长等人在整他。但是为什么要整他呢,一时搞不清楚。最先还是逃出去才好。他发现卫生间有筒牙膏,悄悄挤了半管含在嘴里,然后出来,捂着脑袋叫头痛,等那两个守卫者过来时,立刻昏倒在地,口里不断地吐出白沫,双手双足抽搐着,做出发羊儿疯的样子。吓得那两个笨蛋不知所措。一个去打电话叫谢东,一个去找医生。人刚离开,欢娃就跳起来朝外窜,一转弯,便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欢娃连叫不好,掉头朝另一边跑去,却被那人拉住,再也跑不脱。

这才发现,撞上的人正是何鸭子。何鸭子说,我要告诉你,他们在那里干的奇怪事。欢娃说,不听不听,现在快离开这里!何鸭子也就跟着他跑,一边跑一边又说,他们在那里把你的家具全部拆开,敲烂,还架起火来烧,你说怪不怪。这时两人已经跑到大街上了,只见谢东迎面奔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大汉。欢娃立刻拐进一条小巷,刚走几步,又发现刚才的那两个守卫,正等待在那儿呢。

此刻何鸭子拉住欢娃,想闪进一家院子。欢娃不让他走,说,给你一个任务。何鸭子说,偷什么?欢娃说,谁要你去偷!现在我是堂堂总经理,交待事情哩。何鸭子说,你尽管说,保证完成。欢娃道,你快去王厂长那里,问一问,他租房子给谢东时,谢东的脑袋如何?何鸭子大惑不解,呆立在那儿,问,什么脑袋?欢娃推他一把,说,脑袋就是脑袋,就是看他当时有毛没有毛!

何鸭子鼓大了眼睛,还在摸脑袋,谢东和那几人已经追了上来,团团将他俩围住。欢娃笑嘻嘻地对谢东说,狗东西何鸭子,居然想把我的表抢走,幸好被我追上。哈哈,要想偷我的东西?胆子也太大了一点!说着,又给何鸭子一个耳光,打得他摇摇晃晃,又对那几个人说,你们以为我真的昏倒在地了么?其实我是故意的。当时这小子就在门外瞅一瞅的,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边说边把何鸭子手上的表捋下来,戴在自己手上。然后又对何鸭子说,滚!今天你就被开除了!从此不要再来见我!

谢东眼看事态如此发展,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叫快回去,那边都已经等不及了。罗书记与丁市长都准备好了。电视台也来了。你再不出面,好事就要变成坏事。连推带拉,将欢娃挟持走了。

果然宾馆接见厅已经布置停当。吴氏公司投资签字仪式的横幅高挂正中,桌上摆着文件本子,两边站满了各色人员,提酒的,端盘子的,倒茶的,个个都十分庄重。谢局长在侧室里招呼他。进去一看,罗书记与丁市长都已经坐在那里,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说,今天是你双喜临门的日子。他也连忙说,大家有喜,大家有喜。

罗书记把他叫过去,说,我已经见过你的生父了,一表人才,的确是个有雄心大志的人。他以前就是个反对四人帮的英雄哩。以后呀,我们还得在地方志上,记上他一笔。欢娃强笑道,反对四人帮,还不是你教育得好么。罗书记说,说不上,说不上。接着突然清醒,笑道,你开什么玩笑呀。吴杰克先生和我年纪差不多,我怎么能教育他反对四人帮?欢娃连忙改口道,我是说在你的教育下,他的爱国心才发动起来,决定投资家乡建设呢。罗书记此刻不再反对,笑着拍拍欢娃的肩,说,功劳还是你的。

丁市长在那边向欢娃招手,欢娃走过去。丁市长说,欢娃,你又为我市的开发立下新功了。欢娃心神不定,还在想着何鸭子的事,只好应付道,是呀,又立新功了。丁市长又说,我早就说过,你欢娃不是一般的人才嘛。欢娃这才醒悟过来,赶快说,其实全靠你丁市长。你不全力支持,我也无法引进外资呀!丁市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一直就是把你当做培养对象哩。说完哈哈大笑,又朝着罗书记那边瞧,欢娃先是跟着丁市长哈哈笑,后来一看,罗书记那里变了脸色,他也就立刻收住笑声,做出一付沉思的样子。

等了一阵,吴杰克先生还不出现。问联系的人,说是吴先生有些莫名其妙的洋规矩,现在正在吃火腿三明治,喝牛奶,喷香水之类。两位父母官都说,我们不要催人家,应该有礼貌,尊重人家的习惯。于是又继续等下去。

趁大家正在议论之时,欢娃溜去打电话传呼何鸭子。何鸭子回了传呼,说没有找着王厂长。王厂长也到签字仪式这边来了。现在何鸭子正在大门外边寻找呢。欢娃边打电话边找,已经看见王厂长正在屋外间逡巡呢,立刻告诉何鸭子不要找了马上到这里来,有事情要办。

挂了电话,欢娃就要出去叫王厂长,守门的警卫不要他出去。他立刻走到罗书记面前,指着门外的王厂长说,那边好多人都说,全靠你发掘了我,才引进了这么多外资呢。罗书记笑着,连连点头。欢娃这时走过来,对警卫说,罗书记叫那个人快进来。你去办一下。

王厂长进来,连声向欢娃道谢,接着又说,这回你一定要给我资金了。我们对金香公司支持可是不小的呵!欢娃说,当然当然,然后把他拖到谢东的背后,指着谢东的后脑勺,说,你与他签租房合同时,那脑瓜子没有这么光滑吧?

王厂长不知他要说啥,只好傻瓜似地望着他。他再进一步问道,他那时脑袋上有一块伤疤,是不是?王厂长说,你开什么玩笑?他脑袋上哪有伤疤?欢娃的估计完全错误,顿时没有情绪,也只好呆呆地望着王厂长,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没有疤?怎么会没有疤?

正在疑惑之时,忽听得王厂长慢吞吞的声音,他说,那不是疤,那是鬼剃头,医生说的名字是斑秃,也说是莫名其妙地掉头发。

欢娃惊呼道,是在后脑勺上掉了这么大一快吧?真的?你敢肯定?

王厂长说,我怎么不敢肯定!当时他来租房子,是谢所长介绍来的,也是为了让你早点出来。你他妈的把我们厂子对你的恩情全忘了。我说他斑秃,绝不是要报复他。他当时天天都去医院擦药,谁不知道?

欢娃此时倒抽一口冷气,知道谢东这家伙,是跟张班长他们一伙的了。谢东搞的玩意儿,肯定对自己不利。正想开溜,却已被人抓住,原来正是谢东。那小子说,快快快,准备好,你父亲马上就要进来了。

欢娃还想挣扎,哪知谢东把他抓得牢牢的,跑也跑不脱。不过,转而一想,自己父亲也将被他们利用,只好留下来,帮助老头子一把。

正在此时,那边门口,众人拥进一个人来。只见他一头短发鬓角斑白,唇上蓄有一排胡子,颊上长着些横肉,三角眼眨巴眨巴,目光滴溜溜地乱转。此时市上父母官们一一迎了上去,握手,拥抱,拍肩,忙得不亦乐乎。记者们的闪光灯摄像灯一时大亮,整个房间如同在切除肿瘤的手术台。

首长们与吴先生寒喧完毕之后,都转身过来喊欢娃。罗书记还向他招手,说快来看看你的谁来了。丁市长跑过来拉他。欢娃发现,那吴先生早就把他注意上了。心想,难道是心灵感应吗?父子之间,不用介绍也就互相认识哩。但此事是谢东搞的,他心里总是不太相信。此刻谢东谢局长周处长胖主任,齐刷刷地跑过来,又推又拉,嘻嘻哈哈,仿佛是自己认老头子似的,把他拥到那边去。

欢娃一时也懵头懵脑,朝吴先生走去。只听得四面都压低了声音,一片窃窃话语声,甚至有几个女记者,已经开始抽鼻子了。欢娃想,我他妈的都没有开始,你们先就拉开了序幕,叫我等一会儿怎么表演?

好在那吴先生已经张开手臂,一副外国人的模样,欢娃也连忙扑进他怀里。心想,管你妈的是什么人,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只觉得那家伙一双大手在他背上摸来摸去,痒酥酥的,直起鸡皮皱,颈项也直缩。接着吴先生一只手还搂着他,另一只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张手绢,开始擦眼睛。欢娃嗅到一股万金油气味,也觉得眼睛发痒,泪水朝外冒。他两父子再分开时,四只眼睛都已经通红,泪水模糊得如同遇见百年一次的洪灾。

此刻只听得照像机咔咔直响。摄像机镜头围着他俩直转。罗书记在小声地说,这就是超越阶级的亲情,正是民族传统。丁市长也在对记者们抒情,说这让他想起了他与他老红军爸爸的一次重逢。有记者在说,真是历史性的会见,有的又说,可以写一本长篇纪实小说,接着有记者请吴先生谈感想。吴先生眨着眼睛,激动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还是挤出一句话,感谢大陆的同胞。欢娃听着,是还有些乡音,当然又夹着港澳歌星的味儿。看来是有些像美国来的本地人。

接着记者又来问欢娃,欢娃看一看吴先生,想你他妈的这种丑人,也要来跟我老娘睡觉?于是假装抽鼻子,浠呀呼地,一直说不出话来,大家等得不耐烦,欢娃一不做二不休,于脆一头又栽进吴先生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顺势也就把鼻涕口水朝他崭新的衣服上擦。吴先生连让几下,都没有闪开,不由得伸手暗地里在欢娃肋骨上拧了一把。欢娃一闪开,说,你你你………

吴先生眼中闪出一股杀气,说,你要干啥?

欢娃现在觉得这个吴杰克决不是自己的父亲,他甚至有点像是一个什么坏蛋,一下子又找不到根据。而且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正在凝视时,谢东那小子挤了上来,遮住他俩,让别人不能看见。欢娃说,你们俩难道早就认识吗?谢东说,认识又怎么样?你小子老实点!

这时罗书记分开谢东,问欢娃道,你们两爷子说什么悄悄话,也不让我们听见?我听见你在问什么哩!

欢娃连忙假装擦眼睛,说,我要叫吴先生………

罗书记说,嗨,怎么好叫先生呢,还是称父亲好些吧?

这时,旁边的众人也跟着起哄,说,叫一声爸爸,叫一声爸爸。吴先生眼鼓鼓地望着他,暗中藏着一股冷笑,欢娃忍了半天,知道逃不过这一关,只好叫一声老爸。众人一齐鼓掌欢呼,他自己却感到牙齿都快酸掉了下来。

此时旁边的闪光灯又频频亮了起来。老武头也挤了进来,对着吴杰克说,你就是吴先生呀,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很早就听说你了,只是没有见上面。果然与我想像的样子一样。此刻金灿也被旁人推上前来,呆呆地望着吴杰克,说,我姐姐说起过你的。那吴先生先是一愣,旁边谢东立刻高声说道,这就是金灿,欢娃的舅舅,金叶的弟弟,也算得上是你的小舅子了。吴先生立刻扑上前来握手,金灿眼泪汪汪,说,要是我姐姐看到这一天就好了。

谢局长这时高声叫道,我们大家都要向前看,不要再老是沉浸在回忆中。现在宣布一件事。注意!

全场静下来。谢局长接着说,今天是吴先生与欢娃相聚的大好日子。吴先生虽然很多年在外面,而且是极左路线的受害者,但是他的一颗中国心是没有变的,他委托我宣布三件事。第一件,他虽然与胡欢相认,但他考虑到中国的传统习惯,不要欢娃改姓,依旧叫胡欢。他而且为此感谢将欢娃抚养成人的胡川同志。第二件,吴先生决定拨出十万元,作为基金,用来救助失去双亲的孤儿。

此时大厅里立刻响起雷鸣似的掌声。看来各级领导是早已知道,所以并不惊奇,一律微笑着,没有跳起来欢呼。只有欢娃没有鼓掌。他想,你他妈的来当我的老头子,现在就把钱都分完了,最后我只有分一个洗脚盆,专门服待你上床睡觉么?正在生闷气,此刻掌声停下了,谢局长又宣布第三件事。他说,欢娃,你听好,你父亲要委你以重任哩!

原来好事在后头。吴杰克先生,决定把吴氏公司在大陆的代理权,全部委托给儿子胡欢。说完之后,立刻进行委托书签字仪式。那边吴先生已经把写好的委托书铺在桌上,自己率先签了字。欢娃一时觉得好事来得太快,不知该不该上去。这边一伙人,金灿、老武头、谢东、谢局长、三妹、小五子、都在后面催促他,那边罗书记与丁市长也笑迷迷地望着他。欢娃吸了两下鼻子,想管他妈的什么陷阱,只要是给钱的事,只管上去。不信钱多了会咬我的手。

欢娃于是也抓住笔,在那张写满的密密麻麻小字的纸上,签了名。而且一连签了三次。

欢娃签完字,正想下来,谢局长把他拉住,说,别慌,还要签呢。他看着自己沾着墨水的手,说,哪有那么多字要签。谢局长说,你反正跟着干就是了。果然,这回才是吴氏公司与市府签定投资协议。五千万人民币投入本市。这回欢娃是作为吴氏公司的全权代表,签字。市府那边由周处长作代表。欢娃想,反正一个名字也是签字,签两次也是签字。欢娃正拿起笔,正待跟着谢局长走上前去签字,肘边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抓住他的笔就丢。他一惊,发现是何鸭子。他问,你要干啥?何鸭子说,不要再签了。他问为什么。何鸭子把一张散发着大蒜味的嘴,凑近欢娃耳朵,气急败坏地说,那个家伙不是你的老头子!

欢娃说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捡了个大皮包呢。何鸭子说,你还说笑话,我在给你谈正事。欢娃道,那家伙不像我的老头子,你当我不知道么?他那猴头猴脑的样子,怎么能跟我比?本来就不像嘛。不过,话又说转来,人一有钱,他妈的自然也就是帅哥了。

何鸭子打断他的话,说,你不知道内情,我来告诉你……

正在此时,谢局长把谢东喊过来了。谢东一看欢娃这里的情形,便知道有问题,于是大声喝斥道,何鸭子!你又到这儿来捣什么乱。来人!把他弄出去。尽在这儿破坏安定团结!

何鸭子立刻被警卫人员揪了出去。临走时,他又冲过来,拉住欢娃的肩膀,急匆匆地说,不能签字了,谨防遭弄来网起!他双手被挟住朝外走时,还不断回头向欢娃做眼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感到事情似乎很紧急。

第 十 四 章

 

这边大厅里逐渐安静下来,原来各方人士都准备好了,正在等待欢娃上前签字。罗书记笑盈盈地望着他,充满关心的意思。丁市长也举起手,向他轻轻摇动,一付鼓励的神情。那边,吴先生手中夹了支香烟,透过烟雾死死地盯着他看,仿佛一只跃跃欲试的老猫,随时准备跳起来扑向他。而谢局长谢东周处长胖主任等,都屏声静气地凝神监视他,看他要做什么动作。

一时气氛十分紧张。欢娃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欢娃还站在那里不动,摄像机和照相机旁的记者们,开始掀起一阵小小的浪潮,然后又有了窃窃私语,只听得说,这小子是不是高兴得昏了头啦?没想到老头子这么有钱呀?神经出了问题啦?又有人开始讲,从前有个穷人中了头奖,如何疯了的故事。欢娃看看后面,王厂长小五子三妹等等,都充满希望地期待着他呢。他想,不搞清何鸭子说的事,真不敢乱签字了。

你想嘛,谢东就是把他抓上汽车的家伙,而且又把他家里所有家具都弄去搜查,再说,这个莫明其妙钻出来的吴先生,居然号称是他的老爸。而所谓亲生父亲叫吴杰克,是他欢娃自己编造的。谁知道那个吴军,是不是他的生父,而且是不是叫做吴杰克。这他妈的都来得太容易了,太奇怪了。

欢娃有个自小就得来的经验,那就是,别人越是想方设法要你去干的事,越是不能去干。除非明白了他们有什么目的。

但现在明摆着,他已经骑在老虎身上,要想下来,是基本上不可能了。

此刻大家都已经有些不耐烦,罗书记开始搔背,丁市长在吩咐旁边的人什么事情,而吴先生也在用手肘戳谢东。谢东满面不高兴,慢慢地向欢娃走过来。

欢娃突然全身颤抖,双手捂住小腹,脸上做出一付苦相,弯下腰。旁边人叫道不好不好,要出事了。欢娃于是哎哟哎哟呻吟着,蹲了下来。走到他面前的谢东,本来准备来拖他的手,只刻也变成抚他的肩,问道,你哪点不舒服?

欢娃不理他,更加大声地呻吟起来,一时间,满大厅都回荡着他那依儿呀儿的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高时如同猫在叫春,低时如同哮喘者在咳痰。大厅里顿时乱了套,有叫担架的,有叫医生的,有人冲过来掐他的人中,有人来试他的脉搏。欢娃心里好笑,想只要你们把我送进医院就好了。

只有谢东在旁边,早看穿了他的鬼把戏。谢东用力一拧他的大腿,使得他一时断了叫声,谢东愤愤地说,我警告你,今天你不签字,就不要想出去!欢娃也咬牙切齿地说,老子今天就不签字,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说完又开始大声呻吟。

此刻罗书记走过来,问道,欢娃,你哪里不舒服?欢娃苦着脸,望着罗书记的脸说不出话,依旧呻吟不止。罗书记皱着眉头,看了一阵,说,他有病也没有办法。要不,这次是不是就由吴先生来签字?

吴先生在那边犹豫了一阵,旁边的谢局长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最终吴先生还是没有过来,说,我看还是由我儿子胡欢来签好一些,这也是一个给他锻炼的机会。丁市长此时也很不高兴,于是大声喝斥众记者,都是你们在那里瞎起哄,耽误了不少时间,要不早就办完一切手续了。众记者立刻都闭紧嘴唇,脸青面黑,个个都像挨了一顿揍似的。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跑了过来,忙着给欢娃检查身体,又摸额头,又试呼吸,又量血压,搞得欢娃一身痒酥酥的,直是想笑。为了不笑,只得更加大声叫唤,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又叫罗书记,一会儿又叫丁市长,反正眼睛看着谁就叫谁,凄凄惨惨切切,如同有一群鬼在身边乱转。

医生检查一阵,说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必须送到医院去全面诊治。谢东在一旁看见欢娃真的要坚持到底,有些急了,就向罗书记与丁市长报告,说欢娃有个老毛病,他是知道的,有什么事情一高兴他就要犯的,但是医起来也很快,他保证马到成功。罗书记与丁市长一听,立刻舒展眉头,说,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好了。谢东立刻叫几个大汉动手,把欢娃抬到卫生间去。

欢娃偷眼一瞧谢东的神情,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想这下遭了,这个混蛋要下毒手。坚决不能让他带到卫生间去。谢东哪管他如何挣扎,强扭住他的手臂,又叫那几个大汉扯他的头发,拧他的耳朵,而且在欢娃脸颊旁恶声恶气地说,一进卫生间就先灌你一泡尿再说!

欢娃此时全身用劲,一个鲤鱼打挺,挣扎出来,一只手依然按着肚子,一只手伸向罗书记,沙声哑气地说道,让我签字,让我签字。一时间,书记市长及吴先生都兴奋起来,连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于是众星捧月一般把欢娃围在中间,簇拥着朝签字桌走去。欢娃一边呻吟,一边向罗书记说,为了我市的改革开放,我吃点苦算什么?生病有什么要紧,早先不是有个娃子,人家堵机枪眼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就算今天肠子断成节节,肚子烂成火锅,我也要先把五千万的引进资金拖进来。

丁市长一边扶着他,一边朝桌子前推他,但嘴里却不断地问,你自我感觉怎么样,不要勉强呵!不要勉强呵!欢娃想,等你把话说完,我已经勉强完了。

欢娃放软足步,全身朝下坠,弄得罗书记和丁市长在两边扶得偏偏倒倒,欢娃依旧足步不稳,如同在打醉拳,终于走到桌边。罗书记叫快将笔拿来,有人递来钢笔。罗书记将笔塞在欢娃手中。那一边丁市长已经将投资协议书铺好。欢娃手舞钢笔,问道,一共有几张?一齐都拿上来,我要大签而特签!

众人把几份一齐摆好。市府方面由周处长作代表,先就将数份都签好了。这边大家都等着欢娃动笔。欢娃身子摇摇晃晃,将钢笔凑到眼前,看着说,今天全靠你来替我争口气了。

欢娃说完,将钢笔朝文件上戳去,接着很快地划了几个大字。一边呻吟着,又抓来第二张,又将钢笔戳去,又划了几个鬼符。接着又要拖前面的纸。此刻众人才发现他根本没有把姓名写清楚。几个人忙去抢文件,哪里还来得及,几张文件都成了废品。欢娃还按着肚子,一边鬼叫,一边向众人说,我今天算是对得起观众了。

此时罗书记看见搞成这样,忙问干部们,还有没有备用的文件?下边的人说没有。罗书记说,一群没有脑子的昏虫。气得掉头就走。丁市长也怒冲冲地将周处长和谢局长吼了几句,说,这么大个事都办不好。又走过去向吴先生陪礼道歉。吴先生倒还明白事理,说都是小儿不对,领导们不要操心,我来开导开导他。此时谢东等人,早就不耐烦了,几个手下,将欢娃拖出门去,塞进一辆汽车,呼地一声,开走了。

 

欢娃被揪上汽车,再也不叫肚子痛了,他左边是谢东,右边是另一个大汉,自己挤在中间,动弹不得。谢东问,你怎么不再叫唤了?他说,叫给谁听?这里的音响设备又不好。谢东说,你等着,留点精力也好,一会儿还要请你大叫特叫呢!欢娃说,总比你叫得好听。

他俩不再说话。欢娃开始来回看街,留意着要被带到哪里去。谢东说,你还想跑吗?来,把你的眼睛蒙上,免得你胡思乱想!接着,就掏出一团黑布来。欢娃一看,是女人穿的紧身裤。他立刻抗议道,哪个臭婆娘的东西,居然敢拿来套在我总经理的头上。谢东笑道,让你也沾点阴气。没有关系,若有难言之隐,拿来一洗了之。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欢娃被紧身裤套住脑袋,感到出气不匀,只好规规矩矩,尽量朝愉快方面考虑。假装这裤子是三妹穿过的,有股三妹身上的温馨气味。于是不由得嘻嘻笑了起来。谢东见他在笑,就恶毒地打击他的情绪。说,你笑什么?那裤子是才从火葬场捡来的,据说是一个女毒贩丢下的东西。欢娃一听,立刻想呕吐,哇哇乱叫,脑袋朝谢东那边扑去。谢东双手死撑住他,不准他朝这边吐。一时汽车里闹得乌烟瘴气。好在不一会儿,汽车停了下来。谢东等人,将他推上楼去,大约爬了四五层,终于开门进去。

取下头上的毒贩裤子之后,欢娃才看清楚,这是一间住家屋子。布置虽然简单,却也一应俱全,有电视洗衣机及床铺等。谢东告诉他,你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不听话的人决没有好下场。直到你完成签字的任务再说。

欢娃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外面倒是有个阳台,但是安了防护栏,铜墙铁壁一般,不要作非分之想。欢娃听见谢东在外面与那几个家伙,喝酒吃肉,好不欢乐,于是就将门捶得山响。谢东告诉他,你不完成任务,只有饿死的路一条。说完又哈哈大笑,又到门边来,将咀嚼声音传达进来,如同猪拱槽一般。又用电扇将香味吹进来,叫欢娃直流口水。

欢娃大叫,你们吃的是我们公司的钱吗?谢东说,吃了又怎么样?欢娃说,我是总经理,要扣你们的工资!谢东说,你屁的总经理!如果签了字,还有点希望,不签字,屁都没有。欢娃说,我签,我签。谢东说,你现在想签也不行了。得等新文件打出来,再说。欢娃无奈,只好躺在床上养神。

眼看天已灰暗,窗外田野暮色降临,谢东等人依然不拿饭来吃。欢娃肚子饿得咕咕叫,本来以为今天有一顿酒席,所以早饭都没有吃,谁知搞成这样,早知如此,在大厅里就该塞点糖果在衣袋里。现在悔之晚矣。他于是又捶门叫道,再不拿东西来,我要宣布绝食了!外面的人回答道,我们支持你绝食,你绝食如果胜利了,也算得上中国第一了。

几句话说得欢娃灰心丧气,他依然大声宣布,我反正开始绝食了,你们即使现在给我端上红白火锅、生猛海鲜、牛肉面来,我都是坚决不吃的。外面一阵浪笑,再也不理他。他只好又回到床上去挺尸。

欢娃吞下不少的唾液,慢慢也定下心来。迷迷糊糊之中,看见有人递给他一根烧红苕,他拿来就啃,但总是咬不到口中,心里慌得厉害。最后终于啃上一口,却咬到的是一包沙子。他急得满头大汗。猛觉得有人在推他。睁开眼,只见一个黑糊糊的面孔,凑在眼前。他正待要叫喊救命,那人却用手捂住他的嘴。

他清醒过来,发现面前站的是何鸭子。

他一时很愤怒,认为何鸭子也同谢东等人勾结起来了。哪知何鸭子一声嘘,才说是来救他的。他忙问你是从哪里进来的?何鸭子指指窗台。他跟着去看,原来那防护栏已被扳了几根。他正在惊讶这小子力量这么大。何鸭子连忙解释,说这里装的都是伪劣产品。他问过很多小偷,都知道这家的产品,总有几根防护栏是没焊好的,一扳就脱。为此,小偷协会还专门赞助该厂家一笔奖金哩。

何鸭子正说得起劲,欢娃却一下子打断他,问道,你刚才吃了火锅,是不是?何鸭子道,你怎么知道?欢娃又问,是羊肉火锅,对不对?何鸭子道,神了!好像你陪我去的一样。欢娃说,你没有给我带点吃的来吗?何鸭子反问道,你还要吃东西呀?欢娃不理采他,开始搜他的身,搜了半天,只有一包虾条。欢娃连忙抓过来,一阵狼吞虎咽 ,顷刻一扫光。哽得半天透不过气来。

何鸭子看他吃完,这才来向总经理汇报情况。

原来,昨天晚上何鸭子看见谢东与一伙人,把欢娃家里的东西全部运走,起初以为是他们想占便宜,后来一看,在那里一阵乱砸,才知道是在找东西。可是最终没有找到,几个人都很失望。欢娃问,他们是不是在找袜子?

何鸭子说,狗屁袜子!他们找的是一个小东西。所以在桌缝椅缝及被盖里都找遍了。只要见着有硬币那么大小的东西,都要交给一个人去看。

欢娃问,那个人是谁,是不是谢局长?何鸭子说,根本没有谢局长的影子,也没有周处长胖主任的影子。那个人我当时没看清,但他的身形还是略知一二的,所以后来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欢娃问,到底他是谁?

何鸭子卖个关子,说,你来猜!欢娃揍他一拳,说,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跟我耍把戏。快说,快说。

正待要说时,门叮当一声响,一缕灯光射进屋里。看守人员听见里面有说话声音,开门来查看。何鸭子连忙躲到窗帘背后去。欢娃也装着要死不活的样子。

那看守人员问道,你在和谁说话。欢娃说,我跟你老爸说话。那家伙说,我老爸早就死了。欢娃说,我知道,他叫我带话给你,明天就来找你哩。那家伙冷冷一笑,说,你想不想吃东西?欢娃说,你们要考验革命者么?那人道,对,今天就来考验考验你。

那人转身出去,拿了一盘蛋糕进来,伸给欢娃,说,当叛徒就吃蛋糕。欢娃一伸手,那人就将盘子一缩,使欢娃扑了个空。那人哈哈大笑。欢娃说,你伸近一点如何?那人说,我又不是傻瓜。于是将蛋糕放在背后平柜上,回过头来训欢娃,说,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上面那些人对你那么好,你还要熬架子。何苦呢?签个字就坐奔驰车,有什么不好,以后拍电影,照样把你写成宁死不屈的英雄人物。

欢娃哈哈大笑,说,你想没有想过,明天我依然是总经理?

那人一愣,说,真的?

欢娃说,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今天的事情,都是我和谢东他们商量好的,主要是试一试手下们的应变能力。顺便看看各个人的忠心程度。你反正心里有数就是了,任何人都不要告诉,这件事必须在明天下午四点钟以前保密。

那人半信半疑,但态度已经大大好转。说,总经理不要开玩笑。谢副经理不怕把你饿出病来吗?

欢娃笑一笑,说,你想都不想一下,他谢副经理怎么会真正地饿我?他敢吗?说完就看着那人笑。那人搔搔脑袋,说,真的,他敢吗?欢娃看他依旧半信半疑,于是就说,让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了之后就知道了。

正说话时,那边何鸭子已经将蛋糕取下来藏在柜中。欢娃走过去,将那盘子举起,不让那小子看清楚,刷地一下,盘子已经飞出房门。那人正待吃惊,欢娃说,其实我这里这类东西多得很。说着便将柜门打开,果然有一堆蛋糕。欢娃说,你吃吧,随便吃!那小子张大了嘴,说,不敢不敢。总经理吃的东西,我怎么能够乱吃?欢娃说,知道了就好。等一会儿谢东来了,你依然要做出对我很凶恶的样子,把这场戏演下去。那人连连点头。欢娃道,你退下去吧。仅防他们开会中间又来检查你的工作。

那小子走出门去。这边欢娃急急去抓蛋糕,正要朝嘴里塞,那小子又回来了,伸个脑袋叫总经理。欢娃半边腮帮塞得鼓鼓胀胀,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用手拍着腮。那小子本想说什么,一看这架势,半天说不出话来,忙问要什么帮助?欢娃皱着眉头不理他,光是鼓着眼睛。待把嘴里的蛋糕都拍下咽喉去了,才张开嘴喝斥道,我正在做美容,你就来打岔!以后要注意!那人唯唯诺诺,说一定牢记。欢娃问,你又回来干什么?那人被问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想了一阵才想起。原来他是想问,总经理怎么知道谢东他们去开会了。欢娃不耐烦地说,这都是我们早就商量好了的,怎么不知道?而且就在这附近开,我也知道哩!

其实欢娃什么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样说,是绝对不会错的。现在吃酒吃饭去舞厅等等,都可以叫做开会。而且所谓附近,是个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的话。反正这一着把那小子迷住了。他睁大一对眼睛,说,的确,他们就在这幢楼开会,要不要打个电话去告诉他们?

欢娃说,你当然可以打。我们这回的计划,其中一条,就是要找一个犯错误的人当活教材,活典型,你的确很合适。就用你来教育大家,好极了。

那人一听,脸色陡变,双手直摇,说,算了算了,我下回再来牺牲自己。这回你们另外找人吧!欢娃叹口气,说,就是,又扣工资,又扣奖金,说不定还要开除,谁愿意当这个活教材呢?

那小子连抽冷气,幸好没犯错误,自顾自地到前屋去了。欢娃此时才得以将蛋糕拿出来大吃特吃,直塞得翻了白眼,差点噎住了气。这边何鸭子溜出来替他又捶背又递水,半天才使他眼珠子恢复正常。

此时欢娃才问何鸭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何鸭子说,我早知道他们要整你,所以就躲在他们的汽车后箱里,跟着一起来了。欢娃又问,你说那个和谢东一齐找东西的人是谁呀?

何鸭子说,我说出来要吓你一大跳。

欢娃说,老子要想揍你了。快说,快说。

何鸭子又吞了一下口水,总不想把秘密说出来。他脸上十分痛苦,好像一说了出来,生意就做蚀本了似的。欢娃说,我出五十元,买你这个消息。何鸭子一下子来劲了,说,当真?欢娃说,老子说话还有假么?

何鸭子这就立刻说了,那个人就是你老爸!

欢娃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说,我老爸已经死了呀!

何鸭子说,不是去了火葬场的老爸,是你今天认的那个老爸!

欢娃真的大吃一惊了。这个外国来的家伙,一面要当我的老爸,一面还要劈我的家具,他妈的真有点鬼名堂呢。他们到底要搞什么,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了。我欢娃有什么油水给他们捞呀?

此时何鸭子问他,欢哥,我们快走。欢娃说,对。然后叫何鸭子从窗子爬出去。何鸭子不干,说爬出去太危险。刚才我爬上来时,有一个臭婆娘朝窗外倒痰盂,差点泼在我头上。也不知是不是尿水?

欢娃不理他,只顾推他,把他从拉开的防护栏处塞了出去。然后欢娃又回到屋里。那边何鸭子在窗外叫唤,说你怎么还不出来?欢娃说,不要闹。接着便叫外屋那位守卫,说,我要睡觉了。等一个钟头后,你记着喊我。不要忘记了!

那人听了,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总经理尽管睡。你一睡,我也可以休息一会儿了。于是轻轻将门拉上,不再发出响声。

欢娃这才悄悄爬出窗子。何鸭子问,你给他说一个钟头干啥?欢娃说,这就叫现代空城计。你说一个钟头要他喊你,他就相信你不会走。你要不说呢,他妈的半个钟头,也说不定十分钟就来看你来了。何鸭子啧啧连声,说欢哥真是超人神机妙算。欢娃说,知道了就好,免得只想着要五十元信息费!

何鸭子闷了半天,才说,现在都是市场经济嘛。

欢娃不再理他,何鸭子带路,顺着排水管、窗檐及防护栏朝下爬,看来也不困难,就像学校里的爬杆一样。又是晚上,看不清楚下面,所以也不感到危险。只是在有一个窗口,何鸭子伏在窗边不动,不知是昏了还是躲什么,待到欢娃催了几声,才把他催下去。欢娃爬下去时一看,原来刚才是一个姑娘在脱衣服,狗东西何鸭子在那里看大白胡豆呢。他欢娃就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个裹在毛巾被里的直条条而已。

朝下爬到二楼时,欢娃突然在墙上做了个壁虎姿势。他被屋里的电视吸引住了。虽然看不见画面,但是本地播音员的声音他是极熟的。那个梳着油光头的小子在电视里面说:据最新消息,市委罗书记、丁市长今天下午参加了外商来岷投资的签字仪式。吴氏集团由其在本市的全权代表胡欢先生出席,签字仪式在友好欢乐的气氛中进行。其后,本市党政负责人与吴先生进行了亲切的谈话。

接着,又是这个家伙,换了一副软绵绵的声调,像有人正在搔他的肚皮一般,使人想起鼻涕虫什么的。他说,据最新消息,出生在本市的海外游子,吴氏集团董事长吴杰克先生今天下午与其血肉之子,举行了认亲仪式,有多方人士参加。吴先生能回原籍认亲,全靠政策开放,也靠本地党政负责人的大力协助。对此,吴先生深表谢忱。

欢娃一听,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妈的,我没有签字,怎么就说成已经签了字了?如此这般,我今天下午的表演,不是纯粹的浪费表情么?

他不再朝下溜,停在那里,不管何鸭子如何在下面叫他,只是呆呆地想着,最后,他决心朝上爬去。急得何鸭子捶胸顿脚,说他发了神经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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