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噩耗
1976年9月9日零时十分,中国人民心中永不落的太阳在北京病逝。
噩耗传来,全国各地纷纷踊跃召开追悼大会。吊唁期间,为体现出对最高领袖去世的悲恸程度,数人嚎哭,难辨真伪,甚至有人当场哭的昏厥过去。
我那时刚高中毕业,下乡才一个多月。记不得因何故,我恰好回家探亲。没有单位,不敢不参加主流活动。我只好跟着父母,参加了石河子市政府举办的追悼会。
记得当时,妈妈站在我身边。我们人人左臂都戴着黑色袖章,左胸戴着白色纸花。讲台上,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花圈和挽联,会场气氛庄严肃穆。待主持人念完悼词,随着主持人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后,像是事先预演好了,会场立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痛哭声……
我为我流不出一滴眼泪又不会弄虚作假而惴惴不安,只能低着头掩饰着。同时,也不妨碍我斜眼看着左右两旁人们的劣技表演。
参加完了追悼会后,怀着预感天地大变的恐惧,我立即刻不容缓地返回到那所离家一百多公里远的下乡单位 — 新生连。
(2)下乡的地方
这所连队位于新疆莫索湾的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中心。“古尔班通古特”的语意为“野猪出没的地方”, 是中国境内第二大的沙漠。
不过,下乡的一年半里,我从没见过一只野猪,但却在田里干活见过不少野狼,甚至和野狼面对面相视过!
那是一次男知青浇水班,夜间在大田里浇水时,发现了一个狼窝。他们就顺便把几个狼崽子抱回宿舍里,拿着挑逗我们女生们玩儿。结果,狼妈闻着狼崽子的气味,找到了我们知青宿舍区。
我半夜起夜时,打开宿舍门,恰好碰着母狼扒在门外窥视探听,我俩一下子面面相觑。我瞬间大叫:“啊—!” 母狼一惊,后跳一步,立即跑了。
扯远了……
这里曾是一所没有编制、没有围墙、与世隔绝、设有狱警的监狱。为了保密对外称:劳改队。劳改犯们多是解放初期从镇反运动枪下侥幸逃脱,被判了无期徒刑,发配到此地的。
图二、石河子市至149团一级公路G576设计图
这些劳改犯们都是一些身怀特技、文武双全、见识多广、知识渊博的稀有人才。他们中有赫赫有名威震江湖的土匪头目双刀王、老蒋的随身高级翻译官、军统、中统高级军官、清华、中山、圣约翰的大学生、海外留学生等等。
多年来,他们在持枪狱警的监督看管之下,戴着脚链手铐,就地垦荒、各尽所能、自给自足地苟且活着。
然而,到了七十年代中期,这批同毛蒋同代的劳改犯们,因各种原因,大多数已无声无息地仙逝沙漠。留下所剩无几的劳改犯们,个个老弱病残,早已无力打理那些开发出来的良田,料理已创办出的福业生产。
于是,这所劳改队改名为:新生连,被正式编入兵团编制为:149团三营十八连。而幸存着的劳改犯们改称为:新生犯。被归类于一个班,称为:牛鬼蛇神班,简称:老牛班。由此推进,我们也称那些新生犯们为:老牛。
我们这批家庭背景不佳,父母又老实巴交不会走门路,需要接受“贫下中农”(实在话,那个地方单缺这个成份)的再教育,从而脱胎换骨的76届高中毕业生们,成为了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被分配到了这所连队里的下乡知青。
而我,因父母于1975年调离到了石河子市师范学校。尽管我是从离石河子市一公里处的总场团部学校高中毕业,但毕业后,却告知必须随父母单位所属的师部中学生们一起,被分配到了这所与世隔绝的连队。
记得当我得知下乡分配名单后,在最后一天不得不去报名的路上,想着我将会在没有同学,没有认识人的环境里生活,在远离父母未知无闻的地方渡过余生时,我下了自行车,停在路边,不顾街上来回行人的目光,掩面无助无望地放声大哭起来……
(3) 下乡的日子
1976年8月1日正好是个星期天,也是我们下乡的日子。因为我们到达目的地,安顿好后,第二天是星期一,我们就可以正式上班了。每人月薪是¥38.92。
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坐上了农八师党校专门安排的解放牌大卡车车斗里。
就在卡车将要出发时,爸爸也跳上了车。我第一次出远门,又人生地不熟,他不放心。他一直陪着我到了目的地,见我安顿好了后,才又随车返回。妈妈因担心思念,从此白霜染鬓。
父母的养育之恩和为我做得点点滴滴,我感恩,让我终生难忘!
到了目的地,天已开始黑了。待我们按着分配好的宿舍,放下行李后,去食堂打晚饭时,一眼就看到食堂门前的台阶上隐隐约约地站着一个人,下了我一大跳!
那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约一米九的瘦长身子弓着像只大虾,头低到膝盖。走近后,才看清,牌子上大字写着:“我有罪!我偷了连队的洋芋!罪该万死!!!(最后一句话上面有红色的大叉)” 这是连队有意给我们上的第一场阶级斗争教育课:下马威,杀鸡给猴看。
事后,我们才得知,那人,人称:土匪头子双刀王,也是一位为数不多带家眷的老牛。可惜,听说他的老婆给他生了一堆女儿,家里穷得没吃没穿。甚至,连里的人笑话他说:他家的女人出门衣服仅有一两件,大家出门轮流穿,其余的人只能裹被不出门。
这次是在洋芋(土豆)收成过后,他捡了地里残留的一些小芋头而被羞耻示众的。因为连队有意避免知青和老牛有交集,这些传说真假属实?我无从确证。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下乡后的第二个冬天。也是在食堂的台阶上,也是他在弓着身子低头示众。不过挂在脖子上的牌子写得是偷了连队的煤。万幸的是,老牛班里的那些单身汉们几乎无声无息地“消失”没了,可他还活着。
连队派活时,总是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混在一起,但却尽量避免老牛班和我们知青有交集。我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近一位老牛,是我被分派到连里猪圈里值夜班斩猪草的时候。
老猪倌是一位有着重庆口音,解放前中山大学毕业后,在军统里任高级军官的老牛。乘着其他知青同伙无聊打牌度时的空隙,我和他闲聊了起来。没聊几句,我们就发现了我们共同的文学兴趣爱好。于是,我们越聊越投机。不久,我们开始了写作作品交流。
一晚,他把他写得一首七律让我一睹。没想到,我一读,颇有同感,触景生情,竟然顿时热泪盈眶……
可惜,我没有记住那首诗的字句,但是那首诗表达出来的内容,却如同一场有声有色的电影画面,给了我意想不到的震撼!
那首诗告诉我,他早年弃笔从戎,参加抗日,心高志远的过去,镇压反革命时他又如何在刀枪下幸免于死,秘密押解此地,在沙漠中苦苦生存数载,与家人杳无音信望眼欲穿的现状,以及将要面对沙埋白骨成为孤魂野鬼的将来……
随后,他又教了我许多唐诗宋词元曲填词的要领和规则,传递启蒙了我对中国古代文学的领悟和热爱。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在一天晚上连队大会上,他突然被看守押上了讲台做批斗对象,批判他拉拢腐蚀知青的各种罪行。随后,我再没见过他。隐约听说他被派去看瓜菜地,没多久他就完全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了……
尽管我始终不知道他的姓名,尽管在最后一次他的批斗会上,并没指名道姓地说出他拉拢腐蚀的是哪位知青?但他的“消失”,却成了我心中永远的愧疚,永远的痛……
下乡不到一个礼拜,连队就要求我们人人种一棵扎根树,并要明确表明要:广阔天地练红心,扎根连队一辈子。我们不得不口是心非地许下了这空白承诺。
然而,要适应连队生活的环境,却不是一句诺言就能简单做到的。
下乡没多久,沙漠就进入了日短夜长的季节。我们早上起床吃早饭,因为没有电,总是黑灯瞎火地。
一天,我们从食堂打回饭菜,正在宿舍里摸黑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饭,舍友叫我把我的小马灯点亮,她说:她的菜碗里有一坨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我的小马灯是爸爸送我下乡的礼物,巧小明亮,舍友们很是羡慕喜欢。当我考上大学离开沙漠的时候,我就把那盏小马灯留给她们了。
平时,我为了省煤油,能不点灯就不点。但听舍友一说,立即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点亮了小马灯,提着马灯走了过去。
这不看则罢,一看,不但把我刚吃进肚里的饭直接吐了出来,而且,我从此一个多月,早饭再不敢去食堂打菜了。
因为我们在煮白菜里看到了一只死老鼠!
沙漠里的老鼠简直是成精了!它们常常在深夜我们熟睡时,咬烂我们的被褥,甚至,咬我们的脚指头!害得我们常常从熟睡中痛醒!
回到吃饭一事……
最后,我实在抗不住饥饿,或许说是见怪不怪了,见到玉米面窝窝头里的死苍蝇、老鼠屎,扣出来后扔了,继续吃。地里干活时,等送水人来田间地头等不及,连泥带“小动物”的灌溉渠水也喝了不少。早餐也就又去食堂打菜吃了。不过,每次我都一定要点着灯吃饭。
下乡还有一件很难适应的事情就是,床上被褥里的臭虫太多了,尤其是天暖和的时候,每晚都咬的人睡不好觉。
我们常常半夜三更起来,拿着马灯,在墙上打臭虫。于是,我们用石灰刷白了的墙,到处都是打死臭虫后血迹斑斑的小红点。待到天亮,我们总是会数着自己床边墙上新添上的小红点,来炫耀一晚的战绩。
实在受不了了,我们会弄点农药,喷被褥床铺和墙壁。结果,就不得不忍受闻着一个多星期呛鼻的六六六农药。
在沙漠里生存,最宝贵的东西莫过于水。一般情况,我们夏天喝涝坝水,冬天化冰饮水。
“涝坝”,即是人工挖出的蓄水坑。涝坝大小不一,春夏汛期,将河渠水或冰雪融水引入其中,这一坑死水就是人和牲畜的“命根子”。
令人称奇的是,我们连队食堂边,还有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这口井全年多是干枯无水,只有在夏季几个月里才会有水。尽管井水盐碱很强,用井水洗发,头发涩得梳不开,但这口井在沙漠里却是个稀有的宝贝。
这也是四十年后,我重访此地,因为找不到这口井,从而能肯定,我所访问的此地非当年的故地。
(4)祭奠运动
从参加石河子市的追悼会后,我一回到连队,正如所料,连队开展起了各种各样地大小祭奠活动。并且连长和指导员即兴号召大家:为祭奠红太阳去世,十一月初,将开展起5天5夜连轴转、再接着3天3夜连轴转的拉沙大竞赛运动。
一年四季,这里农活的规律是:春季耕犁上肥播种,夏季除草间苗收麦,秋季收割玉米棉花甜菜,冬季拉沙打靶军训。
全年里,除冬季农闲的时候,我们可以每周上班六天后,正常过一天休息日。但在其它农忙的季节里,我们只允许每两周过一天休息日。
这是我们下乡后,第一个冬天,也是第一次学拉沙。
拉沙,顾名思义,就是把沙漠里沙包的沙子拉到大田里,堆成一行行的小堆。待到来年雪融冰化春暖花开的季节来临之前,我们再去大田里,将一堆堆的小沙堆,用铁锨均匀地撒开来。当拖拉机耕田时,就会将沙子与泥土搅拌为一体。可以起到改良土壤的作用。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们这些从没拉过沙子的知青们,根本想象不到拉沙的辛苦。一听到了连队指导员的提议,我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纷纷响应,跃跃欲试。
没多久,每块需要拉沙的大田入口处,都埋好了地秤,为的是称每人每车拉沙子的重量。当然,拉沙子的重量越高,征得先进个人的机会就越大。另外,从哪座沙包到哪块大田的最短路线图也一一设计好了。多少年过去了,离大田最近的大沙包也越来越远了。因而,事先设计好各条路线,也是一项很有必要的工作。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拉沙的准备工作也基本就绪。随着日子的接近,真正对体力毅力的挑战和考验也来临了。
第一天拉沙大竞赛的清晨,连里给我们知青每人分配了一辆架子车。架子车轴处拴着一根麻绳,有利于在拉车时,将麻绳绕在肩膀上,一起用力。老牛班里分配了一两位人负责给我们装车,其中有个别腿脚不便的老牛们,负责过地秤,登记每一个人的拉沙量。因为装车的人手明显不够,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和老牛们一起给自己的车装沙子。这也是一次为数不多、能和老牛班里的人一起干活的机会。
图四、拉架子车的方式
大概是年青力壮,加上好奇逞强,头两天两夜的拉沙大竞赛,我们个个拉起车来,在一个个小沙包起伏不平的路上跑得飞快。尤其是在下小沙包时,我们个个蹦着跳着,将两脚悬空着,跑下沙包,像玩儿一样,煞感开心爽快!
沙漠里的冬天,刺骨的寒风和漫天的大雪无遮无拦地直向人袭来,尤其是到黎明破晓时分,最低温度可达零下五十度。空气冷得像无形的针,寻找着每一点每一丝裸露皮肤的缝隙,无情地冰冷地深扎着,刺痛着我们的神经感官,直到麻木。
然而,我们却个个跑得满头满身大汗,还相互指着笑话我们自己的一头白霜,恰似老头老太太!
还有,在午夜晚饭时,乘着看守打瞌睡休息不在的空隙时间里,我们可以围着篝火,有滋有味地吃着木炭烤出的玉米面窝窝头,津津有味地听老牛们给我们讲天南地北的故事。美国的自由神、法国的凯旋门、英国的大笨钟、西贡霓虹灯下的夜世界等等,我们都是从他们那里得知的。让我这个井底之蛙,惊喜地得知:井口之外的世界竟然如此美妙,天空如此辽阔!
更刺激的事是:挖沙包时,经常会挖出许多保存尚好的各种各样的残尸骸骨,有动物的,也有人的。
最初几次,我们女生会尖叫着,躲闪着,不敢直视;然后,我们也会好奇地研究每一块骸骨属于人或动物?属于其身体的哪一部分?年龄大小?……
尤其是在头两个晚上,每次残尸骸骨的发现,都可以刺激我们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尤其是呲牙咧嘴的头骨,效果极佳。
然而,到了第三天,尤其是第三天晚上,我们各个都蔫了。连续几天几夜不准睡觉地大强度劳动,让我们各自精疲力尽,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就是挖沙挖出残尸骸骨,我们仅仅麻木地把它们放到一处归类,然后继续干活。
瞌睡而强力挣扎着不睡的感觉,真的非常难受!就像无数个小虫爬遍全身各处,非痒非痛却无法忍受。头的感觉极重硕大,重的肩膀无法支撑,简直是多余的身体器官,直往下耷拉。
我们常常不知不觉地拉着架子车,边跑边就睡着了。其结果,我们会连人带车地滚下小沙包。架子车和沙子会连头带脑地砸下来,把我们砸醒。
我们砸醒过来的头一件事是:不顾哪里摔伤摔痛,而是心痛地,一把一把地,用手捧回掉落在车外的沙子。因为,有时拉沙的单程就可能有几公里的路程。在没到地秤过磅之前,就将沙子撒在了路上,岂不是白跑路?既耽误时间又耽误工效。
最悲催的事是:架子车摔坏了!我们只能边哭边想办法自己修理。实在不行,只能报废。让拖拉机统一拉回连部,让专人修理,而我们就会被分配到装车组里去帮忙。当然,这种结果会直接影响个人业绩,也就是拉沙竞赛的总重量。
到了午夜晚饭时,没有人再有兴致吃饭,个个都乘着这半个小时休息时间,东倒西歪地抓紧合一下眼。
连长一看,不行。按计划,我们还有两天两夜的拉沙大竞赛呢。
于是,休息时间一过,连长,早期的看守,把我们一一推醒,出了个馊主意说:这三天三夜里,架子车摔坏了不少,需要时间修理好了送回工地。在我们等待自己的车,轮流帮着老牛班装车的时间里,不如去连里牲畜棚,将卸下的牛车马车拉来拉沙用。
这一下让我们清醒了许多。
于是,我们这帮暂时没架子车的知青,便蜂拥走向连部牲畜棚。
牛车马车比架子车的体积大多了,而且还笨重多了。我们只能几个人套上一架车,一起拉沙,平均分拉沙重量。
在我们一起费力地拉着牛车马车时,我用着一双惺忪朦胧的睡眼,羡慕地看着那一匹匹在棚子里正在睡觉的牛和马,不由自主地希望,如果自己是匹马或牛多好,那样我就可以放心地睡上一个好觉了。但我立即被这一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时候正盛行忆苦思甜,即忆1949年解放前的苦,思解放后的甜。当时最最盛行的形容词是:牛马不如黑暗的旧社会,人民当家作主的新社会。而我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岂敢与牛马相比?!
可惜,连续五天五夜拉沙大竞赛的记忆,在最后的两天两夜里完全截止!
那最后的两天两夜里,我一直在一种似睡非醒的梦游状态机械地干活做事。只记得最后,当第五个黎明,大竞赛宣布结束的时候,我们由拖拉机拉回驻地。东倒西歪地摸黑走进宿舍,我和衣一头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沙漠里没有煤。连里每年冬季得到的一两车煤,也是用自产的西瓜甜瓜从沙漠外换回来的。非常有限,仅仅供连部食堂专用。而连队职工们冬天取暖的主要燃料只能是就地取材,用沙漠里生长的红柳和梭梭柴。因而,在入冬前,我们必须去沙漠深处寻找砍回一冬需要用的红柳和梭梭柴。
记得我们下乡的头一课,除了打土块,盖好自己的知青宿舍外,还学会了如何用斧头劈开坚硬的红柳和梭梭柴。然后,把劈好的柴整齐地摞起来,摆在宿舍门口。以便冬天随时用。
可惜,这些柴燃烧的时间是极有限的。入冬后,每当我们清早起床时,我们自己用土块垒建的火炉里的柴早已火熄烟灭,宿舍的墙上和我们的被子上常常覆盖着一层白白的薄霜。
……待我冷醒过来,已是十多个小时之后。我的棉衣棉裤因为出过汗的蒸气而潮湿,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甲。宿舍里,张口就是哈气,如同冰窖。
动一下,全身上下左右,无处不是又酸又痛。手脚布满了大小血泡,胳膊和腿肿胀地脱不下来衣裤鞋袜,脸和眼肿胀地感觉不到自己头有多大。
洗澡时,才发现全身头脸到处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因打瞌睡在拉沙的路上摔跤所赐。大概是青紫布满了全身,突出不了轻重,我竟然感觉不到皮肤上的疼痛。
沙漠里无遮无拦凛冽刺骨的寒风,吹得耳鼻头脸手脚到处都是大小冻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眼肿成一条缝,风干褪皮的嘴唇,冻成紫红发亮的脸肿得像吹起的气球,完全是面目全非!
接下来,我们得到了一周半,朝九暮五,正常上下班的拉沙工作。仗着年青,我们的身体也很快地恢复过来了。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我们被告知:三天三夜连轴转的拉沙大竞赛即将开始了!
这次比上次的大竞赛可难多了!我身体上每个细胞存下了的可怕记忆均被激活了,让我全身汗毛瞬立,头上鸡皮疙瘩速起。
记得那三天三夜过得如同受刑一般煎熬,不仅是在身体上,关键是在精神上。我们个个简直可以说是行尸走肉,痛苦难耐,言语难表,度“时”如年!……
许多年后,我听说审讯犯人时,用的其中一个刑法,就是强行让犯人几天几夜不睡觉,竟然能有效地在精神上打垮犯人,使其招供。当我得知后,我立即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因为我懂!我信!我经历过!
(5)PTSD
PTSD,英语全名是: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即: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这段下乡一年半的经历,让我得了严重的PTSD。这种病很难让他人理解,更让我自己对PTSD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羞愧,无地自容。
可以更确切地说:我那PTSD是从移民到澳大利亚后,逐渐明显感觉到的。所以我怀疑:假如我一直生活在国内的环境中,生活没有什么巨大的反差变故,也没有任何对照物做比较的话,或许我会精神麻木地接受任何不公待遇,也就不会得PTSD了。
1977年底,我幸运地考上了大学,走出了沙漠。随后,我就全身心地忙碌于达到一环又一环我的人生历程碑:大学学习 —> 毕业分配 —> 工作调动 —> 恋爱结婚 —> 出国移民。1985年6月18日,我移民到了澳大利亚的悉尼市。
在澳大利亚的生活中,我常常会被那些澳洲人习以为常的待人接物举止而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里,没有人会因为我不同的肤色,家庭背景,语言文化而视我为另类。我从中找回了自己的尊严,做人的权利。
或许正是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我意识到被人平等对待的美好,而我下乡的那段经历却成了我一段不敢碰触的疼痛!
我曾努力想忘却那段日子,因为无意中触碰到下乡知青的话题时,总会导致我夜里噩梦不断,白日里情绪低落、悲从心生,没有理由地想放声大哭……
最让我心痛不安地是那一个个消失于沙漠里的冤魂,以悲哀怨恨的面孔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我会又看见老猪倌、土匪双刀王、精神失常的小女孩,还有一对因虐待养女致死而执行枪决的夫妻,以及更多沙漠里离奇古怪我不能也不愿说出的人或事……
在那个连队,每个人身后似乎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故事。
记得那位小女孩,从小喜欢在地上墙上写画涂鸦。四岁时,她在墙上拿着粉笔涂鸦被说成是写反动标语。她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审讯了一天一夜,放出来后就精神失常了……
她很喜欢和我玩儿。我还给她扯布量体裁剪,做了一件长袖碎花衬衫呢。
我不知道她后来的命运如何?只是她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中,梦中的画面是在一个寒冬腊月的清晨里,看到她那倦缩在角落里冻僵的小身体……
但愿那梦不是真的。
还有,判死刑的那对夫妻。
判刑的那天,我们都好奇地站在沙包上,看着在沙谷底里,他们跪着反绑的身体,应着对着后脑勺的枪声,而一头倒下。
那个场景久久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时常出现在我的噩梦中,但是被枪顶在后脑勺反绑下跪的人却不是那对夫妻,是……
于是,多年来,有关下乡知青的话题,我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缄口不谈。
然而,40多年后的今天,或许是因我退休后,看微信或中国卫视的闲暇时间多了,或许是因文革怀旧回潮,知青下乡的话题,尤其是纪念红太阳的文字图像常常会不经意地看到听到,于是,我会立即惊怵颤栗,惶恐不安。同时,我又为自己的这种反应而无能为力、羞愧不已……
我不甘心,想自我治愈我的心结,我的PTSD。
在过去的四十多年里,我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然而,当我不得不面对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我仍然能感到钻心地痛,痛得喘不过气来!
真正的痛不是哭泣流泪,而是心中滴血!
于是,我想用文字表达出来了这些发生的故事,或许我的伤疤会慢慢地愈合,疼痛会逐渐减轻。
这,就是我提笔写下这篇文章的初衷。然而,这篇回忆录却写得如此艰难!
我多次写着写着就会情不自禁地回到过去,顿时悲痛不止,大脑里浮现出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整夜噩梦不断,于是不得不停笔。甚至,我多次想中途弃笔,不再提及此文。
就这样,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从构思、命题到成文,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勉强交上我许诺已久的作业。至少,那个神秘地方发生的部分故事可以记录于此。
[注]:本文所有插图摘自网上。
很高兴又看到了你的文章。去德国法兰克福唱《岁月甘泉》时,我们见过面。
我有一篇文章:喝德国啤酒 唱岁月甘泉 ,其中提到了在德国的见面。经历了大半生了,我对文革初期的极左疯狂时期的印象依然很深,尤其是对出身问题。我的父亲出身地主,几个大伯有共产党,也有国民党。我父亲20岁不到去了延安参加革命。解放后我的出身算是革干,而我的几个叔伯兄弟却算地主。我父亲革命一生,历次运动都挨整。文革之初,我从红卫兵到狗崽子的境遇,让我刻骨铭心。这是我想到了,我的叔伯兄弟姐妹们,她他们是怎样生活过来的?在华夏文摘上看到你的回忆提到你们向蒲公英一样的生活,让我感到震撼。所以我能够理解你在新疆知青经历的生活。
李新纪,你好!
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我已好久沒上網了,轉用手機微信了。
文革是我心中的痛,現在更不想回顧。因而,寫出此文的目的也是爲了卸下心裏的包袱。
目前,疫情席捲全球,加上烏俄戰爭,地震洪水森林火災,愿我們都能平安幸福快樂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