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发小 —— 小新(4)

四、小新对姑姑石彩云的回忆

xiaoxing20
姑姑1964年摄于新疆石河子市

石彩云是我唯一的姑姑,石家长女,也是我父亲四兄弟们的长姐。小时候,她读过七年私塾,幸得我爷爷真传,写的一手漂亮的小楷。她长得很美,一米六八的个子,均匀修长的身材,看一眼你就会忘不了她。

从我记事起,好象没见她笑过,也很少听她说话。她的眼睛似乎总含着泪,我奶奶也不敢正视她,总是偷偷的瞅着她。

她很少回家,要过年了她才会回家看看我爷爷奶奶,默默地坐一会就走了。独来独往,你不问她不答。

我很好奇,上中学时经常会找借口,骑上自行车到石河子星火公社她家找她,但基本上都是在学校宿舍里才能找到她,因为她在小学教书。每次姑姑都是点点头算是招呼,不一会儿,就会赶我回家。

爷爷给姑姑起名彩云,寄希望她的人生象彩云一样炫丽多彩。她是家中老大,自然要帮着奶奶做家务带弟弟。姑姑很勤劳也很安静,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读书写字。漂亮的小楷都没有人相信是小姑娘写的,不愧是爷爷真传。当年她考入省立师范,曾祖不让读,爷爷拗不过霸道的曾祖,只好无奈做罢。这是姑姑心中永远的痛。

红颜命薄,姑姑应了这句话。

爷爷读书时和同窗好友定下了娃娃亲。同窗家是书香门弟。谁呈想,事事难料。昔日的同窗日后染上了吸毒的恶习,把家败光了。爷爷知道后,要求退婚,同窗不仅不退婚,还上门逼婚。曾祖受封建礼教毒害太深,愚昧无知,怕失理失信。再一次霸道做主,不须退婚。就这样,十七岁那年,李家来了一顶花轿,把哭得死去活来的姑姑抬走了……

我爸他们四个弟弟,哭着喊着,追出有二里地。现在说起这事,我爸还老泪纵横。姑姑出嫁那天,我爷爷躲出去哭了三天。

下了轿,拜了堂,面对家徒四壁的婆家、面如死灰的老烟鬼公公、及一天书都没读过的丈夫,姑姑一头撞在墙上,人活着,心死了……

还好,破旧的房子里堆积着一些老书。在这些老书的陪伴下,姑姑挣扎着苦苦的活了下来。姑姑说:其中有一本算命的书。她按其算出,自己是最轻的二两薄命。后来,到了生命的尽头,姑姑按其薄命,命后人给她买了最便宜的墓地。

我爷爷奶奶深知亏欠女儿,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之中。所以一生不管漂泊到哪里,生活再艰辛,也会带上姑姑一家。那怕她婆家百般刁难,我奶奶都不退让。千方百计或恩惠,或软磨硬泡,甚至以死相逼,都要把姑姑一家带走。

姑姑生有两个女儿,她们都是在舅舅家长大的。老大寄住在我大伯家,老二住我家。

在我的记忆里,姑姑一直都住在学校宿舍不住在家里,一年很难见上她一面。姑姑在小学教书,姑父每天到石河子卖菜。我们小时候,倒是可以经常见到姑父。她们的日子,静的让人窒息,静的令人恐惧。

xiaoxing21
姑父1964年摄于新疆石河子市

我姑夫也是家中老大,下有两弟一妹。他是李家大功臣,七岁挑起家里的大担,倾尽所有供弟妹读书。

现在,两个弟弟教书,其中一个还是武汉大学的教授;妹妹妹夫也是领导干部。李家后人做官的多,而且级别挺高,所以,他们对我姑姑很敬重,对我们石家也很尊重。

其实,我姑夫也是本分老实人。大概从小养家,钱比命重。所有的东西都会锁起来。

两个女儿是舅舅们养大的。但是,待她们工作后,姑父的生活费却由女儿们担负。如果生活费晚交给他一天,他都会到女儿们的单位闹。

我们去他家,他会非常热情的,用我们给他的花生,数着个,招待我们(忽然想起了贪婪吝啬的葛朗台,嘿嘿)……

小时候,我经常看见奶奶为姑姑偷偷地哭。 我奶奶是童养媳进石家的。她父母走的早,三个弟弟一无所有。所以,我奶奶非常理解姑父,帮着他补贴家用。她还经常偷偷地拿着她儿子家里的挂面、鸡蛋等送给姑父。住在儿子家里,一有好吃的,她都会藏起来,留给姑父。他们这岳母和女婿之间的互动到像母子关系一样。

我奶奶对姑父好,当然是希望他对姑姑好。留东西给他,更希望他带给姑姑。可结果姑父都藏起来了,只要能卖钱就好……

其实,姑姑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为此,我爸不知和我爷爷奶奶吵了多少架,希望能让他俩离婚。但每次,都被我奶奶哭呀哭地挡住了。死活不让姑姑姑父他们离婚。真是可悲呀!

文革期间,因一段历史姑姑无辜的被打成反革命,差点命丧黄泉,是几个弟弟拼死去救的。在医院里,我奶奶流着眼泪,日夜守候在姑姑身边,经常忘神地两眼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姑姑…… 大概,自姑姑出嫁后,我奶奶是第一次直视女儿。

文革结束后,姑姑得以平反也退休了。

经历了生死,卸掉了政治包祔,她终于长松一口气,主动到塔城大女儿家,帮忙带外孙。大表姐夫在部队是团职干部,当时正面临升职,日子渐渐透亮……

一天中组部来人,把姑姑请到部队招待所…… 三天后,姑姑回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中组部来人,来头太大,家人懵了,部队也懵了。为了慎重起见,只好取消大姐夫的升职决定。

气恼的姑姑坚决的离开了女儿家,回到了阔别了几十年的湖北孝感老家,回到了她一生都无法面对的婆家老宅。

她用平反补发的工资,修缮了三间旧房。雕花的破旧门窗几经修䃼,还真是古色古香,颇有书香之味。东西两房姑姑姑父他们各住一间。可是你想不到的是:最幽雅别致的中间堂屋,被他们用屏风一分为二断开,各自安放着灶具和蜂窝煤。

你知道我有多震撼吗?震的我后背发麻,惊的我只冒冷气。是什么样的婚姻,在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和生死劫难后,还如此容不下对方?!

这场不幸的婚姻毁了姑姑一生!她拗不过她的爷爷,被迫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她拗不过她爱的母亲,无法离婚。她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在扭曲的心灵下,她象僵尸一样冷漠的没有感情的活着,她用几乎自残的方式伤害着爱她的亲人!连女儿的婚礼都惧怕参加。

每每想起她,我就会想起鲁迅笔下封建礼教的悲剧人物,耳边轰鸣着“我只知道冬天到了,狼会出来吃人….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可怜,可悲,又可恨!

1982年,我奶奶去世。我回湖北孝感老家为奶奶送葬。葬礼结束后,我和姑姑、姑父一起去了他们家。那时我己成年,有了一点阅历。所以,决定留下陪陪她。并以石家下代长女的身份和她对比着聊往事…… 姑姑哭了,泪水宣泄而出…… 姑姑活了,如涅磐重生。

姑姑的晩年很幸福,儿孙满堂。后辈们工作出色也很孝顺。

xiaoxing22
小妹和小新围坐着姑姑的两个女儿
2002年5月摄于江苏连云港

目前,大表姐一家1985年从新疆调回老家,大姐夫退休前是孝感市广电总局局长,孩子们都有很好的工作。二表姐一家1986年调到河北省石家庄。二表姐在一所中学当职员,两个孩子都是自由工作者。二表哥很能干,靠技术吃饭。

2001年10月,在姑姑生命进入倒计时,三个弟弟(大伯己去世)分别从北京、上海和连云港赶回老家,陪着她度过了最后的时光。大概是回光返照,在生命的最后瞬间,姑姑吃力的深情的望着弟弟们,笑着说了声:真好…… 便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从十七岁出嫁,弟弟们哭着喊着追着,到半个世纪后的最后陪伴,我的姑姑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姐姐。

补充:国共二次合作期间,中共提出释放政治犯,蒋政府响应,在西安成立了特别法庭受理政治犯。临近开庭前几天,女书记员因故不能上班,法庭急需一名女书记员。姑姑写的一手好字,在爷爷朋友的推荐下顺利接到这份工作。也因此埋下灾祸。因此事,姑姑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受尽屈辱和折磨九死一生。文革后中组部来人找姑姑,调查这事有关情况。但姑姑守口如瓶,至死也没有告诉家人。我们猜测:那件事一定和当时的大人物有关,应该是了解该人物在法庭的情况。历朝历代的百姓都如同草芥,用之取之,反则弃之。起码的尊重和礼貌有吗?这里就不想多说了。

(未完待续)

关于 含羞草

来自中国新疆,安家澳洲悉尼。挚爱生活,热爱家人,最爱绚丽多彩的人生。知足者,常乐也。
此条目发表在 往事追忆 分类目录,贴了 标签。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