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哈耶克到川普（上）

哈耶克是备受海外华人界反共人士们推崇的西方政治思想家，我作为一名反共积极分子，受这些海外华人的影响，也曾经对哈耶克充满了尊重之心，哈耶克的名著《通往奴役之路》的英文版和中文版跻身于家中书柜好几年，一直是我计划要读的书，只是由于这是一本非常干涩难读的书，虽然曾起过一次头，多年来也没有放弃过阅读的打算，但一直到最近，我才总算静下心来，咬牙读完了该书的英文版。可以说，刚读到二十多页，哈耶克在我心中的崇高地位便轰然倒塌，接下去的阅读变得异常痛苦，几乎每隔几页我就会边读边在脑海里与作者进行着争辩，加上作者糟糕的书写风格和喜欢对同一件事物没完没了地进行重复批判的习惯，使我好几次都差点要把该书扔进回收桶里。如果不是因为这本书曾经对我来讲是如此地如雷贯耳，它在海外中文界又是如此地广受好评，使我下决心这次要一了百了地彻底弄清哈耶克政治思想到底是些什么，这一决心支撑着我读完了该书。下决心要搞清哈耶克政治思想的另一层原因是我刚读没多少，就突然醒悟到，许多美国现代政坛的陈词滥调原来出自哈耶克思想，了解哈耶克思想，对理解美国现状和川普为何崛起或许会有帮助。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对哈耶克政治思想进行认真批评的人极少，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一位中文作者，他/她以中国资本主义的经验为依据评价说，哈耶克的道路才是通向奴役的道路，可惜文章缺乏具体分析，不具备足够的说服力，或许我是捅破这个气泡的第一人？

《通往奴役之路》一书的中心思想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社会主义是一条通向奴役的道路，得出这一结论的现实依据来自纳粹德国，哈耶克认为，希特勒和纳粹德国崛起的根源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德国涌现出来的社会主义思潮，这些思潮的影响使得德国人向往强人政治，希特勒应运而生。哈耶克本人是奥地利人，自认为颇了解德国文化和历史，他成年后在英国和美国接收高等教育，学的是经济学，后来受聘于英国高校，做的也是经济学方面的研究工作，《通往奴役之路》一书谈的是一种政治思想，可以说跃出了他的本行。这本书完成于1944年，当时英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胜利在望，但哈耶克却对英国忧心忡忡，认为如果正在英国流行的某些思潮不及时刹住，英国有可能会走上与纳粹德国同样的专制道路，为了挽救英国，他奋笔写下了此书。该书在英国出版后，发行量如哈耶克原先所料局限在小众圈子内，但几个月后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发行时，却激起了一股小小的热浪。美国著名通俗杂志《读者文摘》紧接着又出了一本二十多页的该书浓缩简易版，使该书在美国名声大震，销量也随之大增，《通往奴役之路》迅速成为流行美国的畅销书，哈耶克也在美国成为受人追捧的名人。最让哈耶克感到意外的是，他自认为自己是自由派（liberal），但这本书在美国却一边倒地受到美国保守派们的欢迎，为解脱让他内心纠结的矛盾和尴尬之情，他随手给自由派做了个新定义，宣称自己才是真正的自由派，现代西方的那些自由派们已经不再是自由派了，以此给自己一些安慰。

《通往奴役之路》一书在美国受到保守派欢迎的主要原因是该书坚决反对政府对资本主义的干涉，提倡让资本主义回归到十九世纪那种自由状态。书中对社会主义者的极端丑化、主张对社会主义寸步不让的政治立场、以及将资本主义看成是个人自由之基石的观点，为美国保守派们提供了许多有利的政治武器，是保守派热捧此书的另一层重要原因。

西方社会主义存在着各种流派，有些温和，有些激进，哈耶克没有对这些不同派别的社会主义进行区别分析，而是采取了一种简单的一刀切方式，他设想出一个最极端最令人不可思议的社会主义形式，以此作为社会主义的总代表在书中进行鞭挞。社会主义者们被描绘成一群走火入魔的计划者，一心一意要设计实施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管的中央计划，整个社会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每一个人的行为都要在中央计划中做出规定，甚至每个人每天消费多少猪肉都会被管起来。这一仅存在于想象中的社会主义极端样板在书中被反反复复地敲打抨击，几乎在每一章里，这群疯狂的社会主义计划者们都要被拎出来批斗一番，让人觉得作者其实是在没完没了地与一个空想敌作战。哈耶克还警告说，对社会主义者不能有丝毫让步，因为社会主义者会得寸进尺，你一旦允许部分社会主义存在，社会主义就必定会一步步吞噬社会的所有方面，最终发展到他所设想的那种最坏状态，整个社会便从此落入极权统治者手中。另一方面，资本主义被哈耶克抬高到是保障个人自由所必不可少的基石的崇高地位，个人必须被放到资本主义丛林当中去竞争，虽然有时会经历一些艰难痛苦，但艰难痛苦是必要的牺牲，是对人的磨练，否则，人就会丧失热爱自由的精神。他坚信，在社会主义福利保障之下，人会渐渐退化，会变成对自由失去渴望和追求的行尸走肉，成为任由那群疯狂的计划者们摆布的奴役。哈耶克这种人必须在经济丛林里竞争锻炼才能保持自由精神的信念是为什么他对瑞典式高福利社会主义也持批判态度的原因，他认为瑞典式道路只会是殊途同归，无法避免走向极权专制的终极命运。英国当初那些让哈耶克担心的社会主义思潮在英国政治中的具体体现，其实也不过是有人提议英国在战后要提供全民医保、要为失业者提供失业救济金等一系列福利措施，这些措施在战后英国都一一成了真，英国却并没有像哈耶克所担心的那样变成专制国家，他对瑞典的预言也与现实相差十万八千里。瑞典、丹麦、芬兰等北欧国家的人民享受着免费医疗，免费大学等世界上最完善的社会主义福利系统，据说丹麦的福利极为夸张，有百分之四十的国民居住在政府资助的低价房内（如有错，请高手纠正）。尽管如此，这些国家人民的个人自由并没有出现退化，在享受社会主义福利几十年后，瑞典等北欧国家人民所享有的政治自由仍然跻身于世界最高水平，其言论自由度、政治透明度、政府清廉度等各方面政治自由指标都丝毫不比低福利的美国差，比起在资本主义丛林里挣扎的中国人来要高出不知多少倍。哈耶克作为一名经济学家，或许懂经济，但他显然对人性缺乏深入的了解，他把人仅仅看成是经济动物，认为经济决定一切，经济自由决定政治自由，不懂得政治制度，尤其是言论自由，才是保障个人自由的最根本基石。中国的资本主义经验也已经从反面向世人展示，在资本主义丛林里挣扎与政治自由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哈耶克的政治理论早已被历史证明完全不符合现实世界的真实情况，早就应该被历史抛弃了，可是，这样一个与实际脱节的思想，却至今仍然被相当一部分美国人尊为伟大的指导思想，成为许多美国人患上社会主义恐惧症的源头。Amazon上有一位美国读者宣称自己每过几年就要将《通往奴役之路》重读一遍，许多读者评论只有一两句话，除了啧啧称赞该书好，说不出具体为什么好、好在哪里，有点内容的评论则大多是从书中描绘的可怕的社会主义直接跳到美国绝不能有社会主义的结论。这些美国人无视历史现实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出于无知，书中使用的例子全都是欧洲国家，不少美国人只知道美国世界第一，对美国之外的事既缺乏了解、也缺乏兴趣去了解，该书在美国比在欧洲受欢迎是有原因的。许多美国人从书中得到欧洲国家正行走在通向专制和奴役的道路上的印象，想到美国将是自由的唯一卫士，他们内心中的美国世界第一之自豪感优越感使命感等等便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

这本书的书写风格非常拗口晦涩，没有几段话是写得清晰明了的，有很多地方读好几遍都让人弄不清作者到底想要说什么，这样的书如果是被一些爱钻牛角尖的学究们喜欢，还可以理解，它能成为美国畅销书实在是非常奇怪的现象，我过去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读起来这么不畅的畅销书。

如果问题仅仅是语言书写问题，但最后其思想能给人以启发、让人信服，对我来说也会觉得值得一读。可惜书写问题仅仅是表面，该书最大的致命弱点是整本书充满了荒唐的假设和不合理的逻辑。比如，哈耶克以一个想象出来的社会主义最坏例子来证明社会主义的可怕，但当他想要证明法律存在具有合理性时，他就不再去想象法律的最坏可能了，因为那将不利于他想要证明的论点，他换了个标准，说法律可以被允许存在是因为法律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而社会主义福利因人而异，所以，其存在不合理。他在书中没有具体举例来解释他的观点，我这里就用一个具体例子来挖掘一下这种观点的实质是什么。比如，如果犯了故意杀人罪，不管杀人者是二十岁，还是七十岁，法律一视同仁，都判无期徒刑。但一个二十岁的人和一个七十岁的人在社会福利享受上就很不一样了，按照哈耶克的理论，这就万万不行了，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强者生存、弱者自生自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吗？读到这，我联想起现任美国共和党国会领袖Paul Ryan，他在医疗保险上公开反对男人为女人生孩子买单，反对健康人为病人买单，表达的正是同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