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除夕，心情不错。突然传来父亲在老家的弟弟，我的叔叔去世的消息。悲伤陡然袭上心头。回想着叔叔的模样，心里更是想念起了爸爸。故乡今夜思千里， 霜鬓明朝又一年。
最后一次见到叔叔，是在2009年夏天，爸爸去世的前一年。那时爸爸的病已经相当重了。除了坐轮椅到公园透透气，已经很少出门了。我回去了，爸爸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说什么也要再回一次老家。几个小时的车程，我感觉就象车里有个怕磕怕碰的古董瓷器，提心吊胆的。每次车有个颠簸或急停，我就紧张，生怕爸爸有个什么意外或闪失。
叔叔比爸爸好象只小个两三岁。爸爸他们姐弟四人，只有这个叔叔留在了老家。上面的两个姑姑和爸爸都是十几岁就离开家乡，出去工作了。大姑后来在大连安了家，二姑在青岛，爸爸在北京，只有这个最小的叔叔留在了老家。据爸爸说，我这个叔叔从小不爱念书，十几岁了，把学校的课本撕了，卷了烟抽。爷爷看这个小儿子实在不是块念书的料，就给了他几只羊，把他和羊一起放养了。当聪明勤奋的哥哥姐姐们读了书，离开了家乡，他们这个弟弟从此就当了一辈子地道的农民。
叔叔和爸爸一样，少言寡语。只是叔叔年轻时脾气急，性子又倔，家里人都顺着他，让着他。我从小听说，叔叔年轻时跟婶婶耍个横犯个混，只要他的嫂子，我的妈妈，骂他几句，就能让他老实下来。他听哥哥嫂子的话。活了一辈子，到老了，儿孙都孝顺，生活条件虽然没有北京那么好，但也是吃穿不愁，儿孙满堂了。爸爸是一辈子沉默寡言，憨厚内向。每次回去，兄弟俩见了面，一共说不了几句话，但旁人能感到兄弟间无声的交流。
最后这次回去，看到叔叔的身体衰老了很多，哮喘得厉害，听得人揪心。和爸爸一样，叔叔原本也是高高的个子，可如今，老迈干瘦，挺拔不再，看上去比爸爸还要苍老。爸爸本来话就少，加上说话也越来越困难，老哥俩话就更少了。进到老屋，爸爸坐上炕，叔叔给爸爸后背靠稳当了，然后拉着爸爸的手，就那么看着……我心里感到一阵无名的凄惶，出得屋来。
站在门帘外，听着老哥俩半天蹦出几个字，进行着只有至亲手足才能懂的交流。听到爸爸说：“村东头的谁谁……”话只说了一半。一会儿，叔叔回道：“去年走了……”长久的沉默……“那谁家的老几……”还是一半的话。又是一阵沉寂，然后听见叔叔低低的声音：“早没了……”我不知他们在说谁，但我的泪已经下来了……当人到了风烛残年时，话题就窄了许多。然后就又是无尽的沉默……我终是没有进去打搅他们。他们的内心，他们的过去，我都进不去。让他们慢慢“说”吧，时间不多了……后来家里招呼吃饭。爸爸已经吃不了什么了，只见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老叔叔，平时让家里人伺候惯了的老头，此时谁也不看不理，拿着筷子，不停给哥哥嘴里送吃的……哥哥则非常努力地张嘴，咀嚼……
饭后，大家让爸爸休息一下，叔叔还是坐在爸爸边上，一声不吭……我其实心里有点着急。我知道下次爸爸再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这老哥俩就没有什么要嘱咐，要说的心里话嘛？可爸爸非常安静地靠在炕上，叔叔心满意足地在一边陪着……没有最后的嘱咐，没有手足之情的急切表达，没有你好我好的寒喧，更没有你需要什么我能给你什么的信息传递。他们只是那样面对着，不远不近地静静地坐着……
后来，爸爸起来，老哥俩又到院子里，继续面对面坐着，一直没听见他们说什么……我为他们拍了张照片。这应该是这对兄弟最后的合影，无言的、最后的对视……背景是爸爸妈妈当年回乡结婚时住过的、如今已沦为柴房的老老屋……
从小到大，叔叔家之于我们，就意味着“老家”，是我们内心深处融融的温暖。老家对于爸爸，则更是心灵和感情的寄托。虽然我没有在老家生活过，但每次和爸爸回到这个村子，我都能感受到源于血脉的亲近和熟悉。每次离开，我心里都会翻腾着一种离开故土的酸涩和零乱。而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爸爸来说，这最后告别时心里的滋味，又怎么能用语言来表达呢！
要走了，家里人你来我往，叙不完的亲情，嘱咐不完的牵挂。我拥着瘦小的婶婶，忍住眼泪，说不出话。老哥俩还是无语……只见叔叔拿出两双线织的袜子，递给爸爸。我想说，不用了，爸爸不缺。我知道，爸爸因病，腿脚时有浮肿，以往的袜子都会觉得勒脚腕子，我们给爸爸买了不知多少各类袜子，他肯定不会缺这两双……可爸爸没有拒绝，他颤抖着手，接过袜子，放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
话再多的人，此时也会无语的。这老哥俩，一辈子风风雨雨，酸甜苦辣，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可他们的心从来没有生分过。他们不需语言，无需倾诉，他们的感情，他们的惦念就在这默默无语中深深地真切地流淌着……他们的缘分，他们一生的挂念，他们对于家乡深深的不舍，只这一双袜子就胜过了千言万语的诉说……才知道，相通的心灵，用不着言语累牍的絮叨。才知道，静水在深流，大爱于无声……
爸爸，现在你的兄弟去陪你了。你们老哥俩可以常久相伴，好好地，静静地坐一坐了……可你们都走了，还能有谁来为我守候我心中的“老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