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

2000年8月,妈妈走了。2010年8月,爸爸也离开了。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

(一)回家

本来打算得挺美,8月下旬打发儿子上了大学,然后中秋时节回去看爸爸,陪他好好过个节。然而爸爸的身体状况极不稳定,且每况愈下。一般不提要求的大哥终于撑不住了:“赶快回来吧!”我这才打乱了计划,急慌慌订了机票。

就在我回北京前,爸爸因呼吸道开启过窄,随时可能窒息,紧急做了气管切开插管术,以维持呼吸。后来又因双肺感染控制不住,持续发烧,出现呼吸衰竭现象,氧饱和数据不够高,就又用上了呼吸机。几个星期间,和大哥频繁通信通电话,爸爸的病情无时无刻不在揪着我的心。爸爸患帕金森多年,今年已经基本卧床了。各种功能,包括心肺和吞咽功能,都在退化衰竭,呛水呛饭等因素导致的肺部感染成了一个十分麻烦的问题。今年几进几出医院大都源于此。年初更是装上了心脏起搏器。

我2010年8月9日凌晨两点到家,早上六点就奔到医院。心急如焚。一进病房,看到病床上那个几近枯槁的爸爸,身上插着数不清的管线,周围都是机器。我极力镇静着自己,呼唤着“爸爸!爸!是我!闺女回来了!”爸爸从昏沉中立刻有了反应,他从呼吸机的一侧微侧过脸来,眼睛在努力寻找着我的影子,脸上现出激动和慌乱的红潮,并向我伸出了手。我抓住他的手,趴在床边,将头深深埋在他瘦长的手中,不敢抬头。我必须忍住泪水……稍微镇静了些,我才起身去亲吻了爸爸的凹陷的脸颊和额头。

再细看爸爸的状况,我简直想不出,一个人在如此的状态下过得叫什么日子:爸爸胸前贴着一堆测心率的极片,手指上是血氧夹子,一个胳膊上套着血压计,脖颈右侧是颈脉穿刺的管子,连着IV架子上的大瓶小罐。右肩胛下方皮下鼓出来的是刚刚更换过的帕金森静颤器的电池,连接着埋在头顶上的两个脑电极。左侧胸部鼓出来的是年初刚刚安装的心脏起搏器电池。鼻子上插着鼻饲管。最让我揪心的是他喉咙处那手指粗的管子,连接着呼吸机。只见爸爸瘦弱的身躯被呼吸机设定的每分钟十六次的频率带动着,垮沓垮沓地抽动着,保持着“活着”的状态。用照顾爸爸多年的小保姆小雪的说法,“爷爷是个机器人”。

这个小雪,刚到我家时才二十多岁,现在三十六了。中间她和我家人有过些许不愉快,就离开了一段。后来我爸爸身体每况愈下,急需额外帮手,爸爸还是想到她。大哥才又打电话把她叫了回来。这些年里,她和爸爸之间真是可以用“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来形容的一种很特殊的主雇关系,其中更包含了一层爷爷和孙女的感情。很特殊,很真实,很感人。看到小雪干瘦的小脸上都有了皱纹,满是辛苦和劳累,我一阵心疼。我上前抱了抱她。我从心底里深深地感激她。在那些没有家人陪伴的清冷孤寂的日日夜夜里,是这个瘦小的甘肃舟曲女人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爸爸的整个生活。

我一直感觉最愧对父母的,就是在他们希望我守在身边时,我却远在天边。

(二)说话

爸爸的身体状况比我想的要糟,但他的头脑比我想的要清醒。是庆幸,也是悲哀所在。更加悲哀的是爸爸已经无法说话了。本来他声带麻痹已经很严重,说话就很难听清了,现在气管切开了,就根本发不出声音了。有着清楚的头脑,但身体动弹不得,所有的想法和痛苦都无力表达。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活着”呀!

回来之前我就想好了,要陪爸爸多说说话,让他感受到女儿对他的爱,让他知道我们大家是多么的需要他,我们这个家不能没有他。我还上网查找了一些如何同重病老人交流的方法。可是面对病床上真实的爸爸,我发现我的语言表达很困难。不是没有话题,而是鼓不起说话的力气,词汇运用非常有限,表达干涩,毫无活力。我强迫着自己扯东扯西,但很多时间里,我只是攥着爸爸的手默默无语。

有一样事我可以随时和他讲,那就是吃。比如我早饭吃什么了,午饭怎么打算的,晚饭的着落在哪里。这是因为,我回来之前,大哥告诉我,他和爸爸交流基本上用的是“排除法”。那天知道爸爸有话想说,大哥就开始问他一些排除性的问题:“你是想说人还是事?说人就捏一下我的手”。噢,是说人。是医院的人吗?不是。是老家的人?上海的?天津的?机关的?都不是。这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女的。然后几经周折,大哥明白是在说我。哥哥马上把我回来的日程和安排又说了一遍,爸爸还是有话要说。大哥又把我回来后的衣食住行都罗列了一遍,多轮排除之后,大哥才明白爸爸是在担心女儿回来了,保姆跟着他在医院,家里没人做饭,没人给女儿包她爱吃的饺子!

听大哥在电话里讲述时,我泪流满面。什么是父母?这就是呀!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在操心着远道回来的孩子吃什么!所以,我回来后,每天早上六、七点钟就赶到医院,和爸爸打个招呼,亲亲他,握着他的手和他说会儿话,然后就夸张地告诉他,我在医院门口发现了一家不错的餐馆,叫“老家肉饼”,或是“成都小吃”什么的,他们的油条和豆浆都不错,我现在就去吃啊!等着我啊!我这就去吃!然后爸爸就会特别满意地努力点头,用口形表达一个大大的“好!”吃回来,我总会向爸爸报告今天的油条是否香脆,豆浆放没放糖……每天如此。即使后来完全没有了胃口,我也还是将我吃的任何东西向爸爸汇报一下。

(三)交流

爸爸一辈子少言寡语,待人和蔼,是所有人眼里的大好人,老实人。现在爸爸不能说话了,但他表现出了很强烈的表达欲望。我回来之前大哥就和我沟通过,等我回来由我和医生谈,看是否有可能通过手术恢复爸爸声带的功能。回来后我很快就和医生谈了,了解到,以爸爸的状况,这基本是没有可能的。这是我预料之中的结果。但这事我和大哥说了之后就没再提。一天,大哥来看爸爸,走时爸爸突然抓住哥哥的手不让他走。动作之大,让我很意外。哥哥用排除法,搞清了爸爸是想知道我们和医生是否谈了他声带手术的事,结果如何。哥哥看着我说,你没有告诉爸爸吗?我没有。哥哥就和爸爸讲,医生说,现在他身体情况不稳定,如果手术,恢复起来会比较困难。等他的身体稳定了,到时候再和医生讨论,成功的把握更大些。爸爸把手松开了。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心是刺痛的。我感受到了爸爸深深的失望。

爸爸坚持治病的毅力和承受病痛的忍耐力常常震撼着我。那么一个瘦弱的老头,呼吸机都用上了,每次护士给他吸痰,他都被憋得满脸红紫,痛苦之极。所以每次给他吸痰,我都揪着心躲到一边,既不忍看也不忍听。即便如此,他还是积极寻求治疗,全力配合医生的任何举措。我回来的第一周,医生护士和小雪都讲,爸爸的状况相当稳定,情绪也好了很多,让人感到很乐观。医生每天都安排给他进行摘下呼吸机、只插氧气的脱机练习,以期锻炼他的肺功能,进而将来完全不用呼吸机。他从刚开始只能脱机几分钟,到后来一次脱机两小时。大家都很受鼓舞,都夸他,说他是因为女儿回来了高兴的。

从第二周开始,爸爸好像老是想和我们说什么。哥哥和我用排除法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搞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好多次,他用手指,在他自己的手心比划着写,或者拉着我的手,在我的手心反复写,时常,他还用手做一个擦掉的动作,表示重新开始写。我盯着看,然后按照他的笔划,在纸上照着描,但始终都没有能够捕捉到爸爸想写的那个字。哥哥还拿来了笔和纸,爸爸平躺着,用手摸索着写。他的空间和方位感有些乱,笔画脱节,我怎么也看不出他要写什么,只看出里面包含一个“口”,问爸爸,爸爸点了下头,但再往下,就没有任何进展了。我多少次急得满头大汗。猜不出爸爸要写的字让我急,看到爸爸失望的表情更让我心疼。我一向认为自己有些解决问题的能力,此时我发现自己简直就是无能透顶!但我在爸爸那里还不能急。我们搞了大些的白纸和黑粗笔,希望爸爸能看到自己写的东西。但他患有白内障的眼睛看东西很困难了,加上他需要悬空着手臂去拿着笔写,以他的体能,难度相当大,常常笔都找不到纸。试了多次,也没成功。我沮丧得不行。但对爸爸,我每次都要说,爸咱不着急。相信闺女一定能找到办法的,好吗?爸爸都会点点头。

和爸爸交流不通,我非常着急。我请主治医替我约了心理科的医生来,希望他们能有一些专业的手段和办法。主治医看着我,笑笑说,从国外回来的人比较重视这方面的问题。年轻的心理医生来了,听她说来说去,我也听出来了,他们也没什么高招。他们能做的就是疏通和改善病人的心理情绪,促进病人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进而优化治疗效果。而爸爸在这点上,还真用不着太多的帮助。看来是指望不上什么专业手段了,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后来哥哥说,爸爸会用四角号码字典,让我从家里拿来了爸爸原来用过的字典。我从来没用过这种字典。当晚我恶补了一下,搞懂了基本用法。可字典的字太小,爸爸看不见,用上了他的放大镜,还是不行。我和哥哥商量把0到9的数字所代表的偏旁部首的表格放大到一张大字报那么大的纸上,然后让爸爸辨认部首,我们再据此找到爸爸想写的字。爸爸那天顺利脱机两小时后,我受到鼓舞,我问医生,脱机时,病人能否坐起来一些?医生说可以。我就想,下次再脱机时,让爸爸稍微坐直些,他的视线就会更好,我再帮他实施查字认字的行动。但这个计划没有来得及实行。还有人出主意说,可以买那种给孩子玩的乱写乱画的玩具版,写了画了,一刮就干净。我儿子小时候玩过那东西。我后来去商场又看了,感到那版面黑白反差不大,写上什么都不够清晰,爸爸很难看清。这个主意没拿准,也没来得及试行。

爸爸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年轻时更是享有“万能技师”的美誉。什么坏了的电台电器到他手里,都能修好。在我还不懂中文软件为何物时,所见到的第一张用电脑打印的中文,就是出自爸爸的手。但在生命的最后,爸爸却连一个字都写不成了。爸爸想写的这个字,就成了一个永久的谜,成了我心中一个永久的痛。

(四)病危

回去后,我有两三个下午出去办事、会人,当天就没有回医院。中午走之前,我都向爸爸报告我下午的行踪,去看谁,做什么。告诉他我明天一早就过来。爸爸都会“答应”我。然后第二天我都会详详细细地添油加醋地给爸爸讲述我头天的行动,见了谁,吃了什么等等。爸爸都会听到,并做出恰当的反应。

8月18号,我已经连续两天感到很累,有些发低烧。我开始担心我会生病。那天下午约好去看望老公公。婆家人让我干脆中午就过去,在那里安心休息一下,然后一起吃晚饭。那天上午,爸爸情况不太好。发烧,血压什么的也都不稳定。到中午,体温还是偏高,但其它趋于稳定。我走时犹犹豫豫忐忑不安,同时感到身心疲惫。在公公家吃了点中饭,然后休息了一下,身体感觉好多了。晚饭刚上桌,小雪和哥哥都来了电话,说爸爸又高烧了,小雪很慌,让我们赶紧回医院。我勉强塞了两口饭,和公公家人道了对不起,然后冒雨往医院赶。到了医院,爸爸的烧退了些,情况相对稳定了些,但爸爸对外界的反应已不是很灵敏了。

第二天,19号,我一天在医院。爸爸一直发烧,冰枕冰毯冰敷都用上了。医生安排了多项检查,病房里进进出出,净是各种仪器。爸爸被这么翻那么抬的摆弄着,神志一直不清。检查发现爸爸的肺部感染没有任何改善。这一天到底用了多少种救急的药,我和小雪完全都糊涂了。那天医生决定给爸爸重新进行颈部穿刺,以避免一个可能的感染源。在麻醉科的医生说了一堆人命关天的可怕意外之后,我签了字。手术过程顺利。可之后不久,爸爸穿刺的地方开始渗血,我们用手压的方式按了好几个小时,总是止不住。医生说爸爸的凝血功能很不好了。虽然后来总算止住了,但目睹爸爸的血在我手下浸红了一片又一片,我的心感到冰凉,手不停的颤抖。总有一种大难要临头的感觉。

晚上,科主任把我和哥哥叫到办公室,向我们说明,爸爸今天的状态非常不好,处于休克状态,血压过低,并只排了50毫升的尿,医学上300毫升以下叫“无尿”。原来他发烧都会出很多汗,床单都湿透,可今天一点汗都没出。如此状况,说明爸爸身体循环系统很糟,心功能、肾功能都在衰竭。主任说该用的药都用了,剂量也用到了极限。假如今晚老人家能挺过来,有些功能多少恢复过来些,熬过今晚,明天可就其最突出的问题下手,一样一样对付,或许还有希望。假如今晚没有改善,各项功能都不能向好的方向转化,明天要面对的情况就会很“复杂”了。我们都明白此时“复杂”的含义。他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正好当晚值班的是爸爸的主治医,情况熟悉。

回到爸爸病房,我有些不知所措,和哥哥及小雪守着爸爸呆坐着。十点多了,爸爸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哥哥就让我回家睡觉,说没有必要都熬着,他和小雪在就行了。他让我明天一早来,这样明天还能有人盯着。我说那你们多少也要休息一下呀。他说,小雪睡行军床,他在沙发上靠靠就行。

就这样,我一个人在雨夜中回了家。我本来睡觉就不好,如此情况下,睡觉对我来讲是一种煎熬。到了早上四点我就起床了,四点半就着急赶回了医院。爸爸的情况“相对稳定”,体温下来了不少,出了一些汗,血压基本稳定,只是还没有排尿。我看出哥哥的样子是想到单位里看看。我心里没底,对他说,你自己判断吧,假如你认为你可以走,就趁街上没什么车赶紧走。到单位还可以吃个早饭,打个盹。你自己决定吧。他陪爸爸时间比我长,应该有些经验了。

(五)最后

哥哥是五点半左右走的。看爸爸情况稳定,小雪拿出电动剃须刀,说要给爷爷刮刮胡子。刮到上嘴唇,小雪说,“爷爷,用舌头把嘴鼓起来!”我没有看到爸爸有什么反应。刮到下嘴唇,我清楚看到爸爸的下唇明显一鼓,我心里一动!爸爸能听到,并有了反应!小雪还得意地说,“爷爷每次都听话。”我也受到鼓舞,拉着爸爸的手不停地和他说话,呼唤他。我们都感到爸爸是有反应的。但很快,爸爸的血压就开始下降,然后在40/70上下徘徊,心率则象翻滚过山车似的忽快忽慢,看得我和小雪心惊肉跳。我们先是告诉了护士,然后就直接报告了医生。医生急急地过来,观察了一阵,问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我们说不到十分钟。然后她问,你哥哥呢,我说刚走。她说,叫他回来吧!我马上慌得心乱跳。赶紧让小雪打电话。小雪手哆嗦着打电话,说话都带了哭腔。我把电话拿过来,告诉哥哥基本情况和医生的话。

很快,心脏科的医生赶了过来,和主治医一起开始了抢救,并把我赶出病房。我和小雪在门外慌得一塌糊涂,不知如何是好。我一直盯着护士站桌面上的监视器,上面可以看到四个病人的生命迹象的信息。只见“14床”的心率完全呈混乱状态,血压一直极低,血氧忽高忽低。一切都显示,这个病人没有力气坚持下去了。十几分钟后,心脏科医生出来,告诉我情况很不好,希望不大。我急得语无伦次,说那屏幕上不是有心跳吗?他说,那里显示的心跳完全是起搏器在动。我大声对他说,“那你们赶紧弄呀!”他也没什么太多的词回我,说,“我们弄那!”

一会儿,主治医出来,告诉我同样的话。此时我已不再叫嚣了。安静地听着,理解地不时点头。我明白他们无力回天了。医生问,你哥哥回来了吗?我说在路上了。同时再让小雪打电话,看他到哪里了。话音未落,只见哥哥冲进了走廊。此时已经快七点了。哥哥进到病房看了一眼,抢救还在继续。然而,只过了几分钟,医生们就都出来了。抢救共进行了四十多分钟。主治医生看了看表,说了声,“七点”。一切都完了。此时是2010年8月20号早7点。

我感觉有些麻木,心里搅着疼,胸腔涌动着巨大的压力。和在加拿大的二哥通了电话,大哥哽咽着告诉他爸爸刚刚去世了。然后把电话递给我。我此时眼泪下来了,委屈地和二哥说,“你什么都错过了!还不赶紧回来!”那边哥哥只一个劲儿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去改票”。放下电话一回头,看到在走廊的另一头,小雪一个人在掩面哭泣。

(六)身后

在慌乱和压抑的悲痛中,我们意识到,爸爸在医院里什么衣服都没有。哥哥和小雪飞奔回家,把能想到的可能用到的衣服装了一大包回来。他们离开的这半个多小时里,护士把爸爸身上的各种管子和仪器都摘除了。然后,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爸爸了。没有了那些仪器和管子的缠绕,我只觉得,爸爸看着好乖呀!静静地,我拉起爸爸的手,就象我第一天回来时那样,把脸深深埋进爸爸的瘦长的手里。我亲吻着这还有些温暖的手,突然想起以前看到的关于灵魂的各种说法,觉得爸爸的灵魂此时一定还飘荡在这房间里。我抬起头,环视着房间,开始说话:”爸爸,你走了吗?你能听见我,是吗?你真要走了吗?你看到女儿在这里陪你吗?我是回来陪你的呀!爸爸,你总算不再受罪了。这下可以好好休息了。你听到我了吗?”当然,爸爸没有回应我。但我坚信,爸爸的灵魂一定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

哥哥他们回来后,我和小雪艰难地给爸爸穿上了一身便装。在签死亡证明时,有几个选项。一,是否认可死亡原因。二,是否进行尸检(遗体解剖)。认可,不做尸检,完事。不认可,要求尸检,那就是要和医院讨“说法”的情况,尸检费用由病人家属出。我们当然是认可死亡原因。然后,就有了科主任动员我们同意医院对爸爸进行尸检的事,理由是“为医学作贡献”。我和哥哥都很犹豫,可又说不出为什么。主任进一步动员说,军人嘛,更要为医学研究做贡献!就这句”军人嘛“打中了我和哥哥的要害。我们都当过兵。爸爸更是从十六岁就入伍的老兵了。我和哥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我们很没底气地答应了。我当时心疼得厉害,可被这么推着,也就认可了。

其实我当时还真有一个理智的理由,促使我没有坚持反对。爸爸患帕金森十几年,身体,特别是手和臂的颤抖曾经严重到几乎让他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程度。六年前,在大陆还没有太多先例的情况下,我们自掏腰包,花了二十多万RMB,在北京医院由一个刚从美国学了点本事回来的年轻医生为爸爸手术,安装了进口的巴金森静颤器,效果相当好,让爸爸后来过了几年相对像样的日子。当时医生很兴奋,说爸爸应该去为他们做广告。去年,电池五年的寿命到了,机器效果明显下降。爸爸前后思量了很久,一咬牙,又花了一大笔钱,手术更换了电池。我对主任说,爸爸的病例对大陆这个领域的研究应该是有些价值的。大哥还立即给总医院为爸爸换电池的主刀医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情况。科主任听我这么一说,挺感动,连连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的理解和配合!其实我心里对大陆医院的效率和敬业水平是持相当的怀疑态度的。我们贡献了,天知道他们会不会珍惜这个机会。所以,有这么个想法,并没有让我感到轻松和好受。我只是拜托主任,请一定好好待我爸爸。

大哥赶紧让我给老二再打电话。电话里,大哥哭得稀里哗啦,他告诉了老二我们同意给爸爸作尸检的决定,并说,“让你知道一下,你回来别怨我们!”可见,大哥的心里比我还矛盾。之后,每每想起这个决定,我就后悔,就心痛不已。

哥哥之后又打了几个电话。他儿子赶来了。只见这个漂亮的小伙子靠在爷爷的床头,用手臂环住爷爷的头,静静地抱着爷爷。这一幕,很真实,也很梦幻。催人泪下。之后,爸爸所在干休所的所长和政委在第一时间赶到病房。身为“养老院“的官,对付这种场面他们是很有经验了。他们马上指出,怎么能给老首长穿旧衣服呢?要里外三新,全棉的。而且除了外罩,还要棉衣棉裤。我怎么都听不懂,大夏天的为什么一定要棉衣棉裤(后来办爸爸后事的过程中,又长了很多类似的“见识”)。他们指挥着哥哥到外面的商场去买一系列衬衣衬裤和鞋袜等。后来干休所真的从有关单位给爸爸领了一套全新的马裤呢军装外套和棉衣棉裤。爸爸最后就是穿着这些厚厚的衣服走的。因为还要做尸检,我们把这些新衣服都留给了太平间的师傅,等尸检之后再为爸爸穿上。

我和哥哥、侄子及小雪,跟着太平间的师傅护送爸爸到太平间。这一路走的,让我目瞪口呆。病人死了,没有另外的通道去太平间,而是堂而皇之地上所有人都用的电梯,然后穿过医院最热闹的大厅和挂号处,众目睽睽之下,出大门,上车道,穿过医院施工的工地,和来往的汽车挤来挤去。当时我就疯狂地想,假如有任何一个汽车胆敢向爸爸按喇叭,我坚决冲上去和TA拼命。还好,这一路,没有人非要和爸爸抢道。看来在要紧的时候,大家都挺明白。

安顿好了爸爸,完成了医院里所有的程序之后,中午十二点,我们回到了家,一个没有了爸爸的“家”。这之后,“家”的概念一直折磨着我。所谓“家”,就是爸爸妈妈住的地方。没有了爸爸妈妈,我还有“家”吗?

(七)告别

再见到爸爸是七天后,在爸爸的遗体告别仪式上。那是最后的诀别了。我事先同干休所协助此事的干事讲好,请殡仪的司仪一定在最后给我留五到十分钟,我要有自己的时间和方式同爸爸告别。当我的机会来了的时候,我发现这是一个十分困难的过程。我拿出了事先写好的想和爸爸说的话,开始给爸爸念(一字未改,包括错别字):

爸爸,

您就要永远地离开我们了。我必须向您告别了。

所有人都说,我是您的掌上明珠。你一辈子都无条件地疼我、爱我,无论我听话还是不听话,有出息还是没出息……

回来在医院陪你的这两星期,看到巨大的病痛每时每刻都在无情地折磨着你,也深深地刺着我的心,不忍目睹您受折磨时的痛楚。

我回来后的第一天早上赶到医院,呼唤着“爸爸”,你马上反应过来,现出了些慌乱的激动和兴奋。我从此就每天在病床边握着你的手,和你说话。虽然你已经无法说话了,但我说的话你都会作出表情上或手势上的反应。就这样握着你的手,直到你离去。我多想用我生命的力量将你唤醒,唤回你的生命,别让我成为一个孤儿!

你去世后,我和大哥经不住医院的动员,同意了医院做尸检的请求,说是“军人嘛,该为医学做贡献”。签字之后,我心疼的无以复加。让您在饱受病痛折磨后,再受这种没有必要的折腾,我的心极其不安。爸爸,对不起呀!别怪我呀!我知道我无论犯了什么错,发了什么昏,你都不会怪罪我,一定会原谅我,因为我是你最疼爱的宝贝闺女呀!现在您终于不再受罪,可以安息了。

生命的最后几天,你一直想对我表达些什么,努力在我的手心,你的手心,甚至用纸用笔写一个字,但直到去世,我都无力猜出你想要写的字。爸爸,是闺女无能啊!对不起,爸爸!但我深信,女儿和爸爸的心和血脉是相通的。我们将来在梦里,用心灵,将有很多交流的机会。我知道,你就活在我的身边,活在我心里。

爸爸,你就要去天国和妈妈团聚了。妈妈一个人在那边已经十年了。现在有你去陪伴她,她就不再孤单了。见到姥姥,也告诉她,外孙女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爸爸,你的宝贝女儿在这里和您告别了。我会带走一部分你和妈妈的骨灰,随我走到海角天涯,永远不分开。爸爸你知道的,闺女永远想你,永远爱您!!亲爱的爸爸,您安息吧。

您的闺女
玲玲
2010年8月26日

读完了,我将信叠好,放进爸爸的上衣口袋,将一朵白玫瑰花放在爸爸身旁,用手轻抚着爸爸的脸,又轻轻吻了他的脸颊和额头,然后,向爸爸深深地鞠躬。这之后,我毫无计划地跪了下去,双臂趴到地面,将头深埋下去,向爸爸行了我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跪拜……
2010年9月写于美国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10 华夏快递 kd10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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