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之前 (小说)

  离婚二十多年了,安妮一直单身。

  甜酸苦辣中,安妮独自拉扯大了一双儿女。孩子们有出息了,她自己还读下了博士学位。风风雨雨中,这个女人总能透出那么股闲庭信步的劲儿。人到中年,她的身材依然苗条健美,衣着从来都有型有款。她工作上顺手,就把多余的精力用来买破房子,然后自己动手修缮一新,转手再卖掉,每次都能稳赚一笔。她是个能干,精明的女人。

  这个单身女人沿着一条传统而单一的轨道,过着自己的日子,调制着自己生活的这杯酒。

  百般滋味中,安妮在慢慢静下来的日子里感到了另一种滋味,孤单。当年她带着孩子们离开那个懒惰,酗酒,又不管家的男人,结束她的第一段婚姻时,她想都没想她未来的生活里还会不会再有男人。这两年,孩子们都飞走了,各自过上了五彩缤纷的小日子,她的巢空了。习惯了以孩子们为中心的生活,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安妮有些不知所措。安妮感到自己被一点一点甩到了生活的边缘。一个女人身心的渴望变得越来越真切,深刻,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看着镜子里自己依然姣好的面容,犹存的风韵,安妮心里多么渴望身边有个疼爱自己的男人,在他温柔的怀抱里,自己就做一个纯粹的女人。她心中始终荡漾着的女人的柔情,也渴望找到一个归宿。人到中年,孤独感在渐渐吞噬着她生活的热情和勇气,她开始感到一种恐惧。她甚至怀疑自己这辈子还能否找到能和自己两情相悦的人。

  安妮有过一个可以称作是“男朋友”的人。那短暂的经历曾给她带来一些愉悦,但是这段关系从来没有让她感到踏实过,反而让她感到更加迷茫。她甚至不愿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年前,安妮被一个单身女友拉着去了几次酒吧。她感觉不太好。她找不到一个女人在那种场合该有的心境。她总觉得没有能力溶进去。时有男人搭讪,但没有一个能扯上第三句话的。她慢慢失去了原有的自信,自尊也受到了无形的挑战。原来只是渴望,现在渐渐滋生出了些许焦躁和茫然。

  就在这种心情日渐强烈时,她在酒吧遇见了一个年轻人。说年轻,是相对安妮而言。这个男人三十多岁,穿着随意中透着时尚,瘦高清秀,眼神单纯,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他的眼神有时让安妮心里有种软软的感觉。两人有时并排坐在吧台边,喝着个什么。偶尔搭句话,但好象都没有强烈要说话或是认识对方的欲望。有那么一天,两人好象都有些倾诉的愿望,多喝了两杯酒,说了一些事后谁也没记住的话。后来男人说送安妮回家,安妮没有拒绝。然后就有了安妮很多年来的第一次和男人的肌肤之亲。事后安妮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种事居然发生在了她身上。虽然这种事对很多人来讲不算什么,可对她则是个十分出轨的举动,所以,真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对这个男人,虽然谈不上真的动心,但安妮喜欢他大男孩般的简单,温顺。喜欢他在她耳边的柔柔细语。这些让她即兴奋又新奇,同时,她感觉内心的焦躁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舒缓。她并不了解他,只知道他住得离她不远,做个和报纸有关的工作,只上半天班。他没有明说,但安妮能觉出来,他好象对感情没有足够的激情和勇气。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没说,她也不想多问。

  安妮就这样同这男人来来往往,半情人,半朋友。安妮也搞不懂她这是要往那里走,未来会有什么结果。可她喜欢生活中有个伴儿的感觉。后来,她对他有了一些依恋。他不来时,她会想他。男人有时晚上留下来,让安妮觉得夜没有那么长了。她喜欢和他做爱,迷恋他的亲吻和拥抱。他是一个温柔细腻的男人。安妮身体里被遗忘,被压抑的女人的欲望越来越鲜活,表达越来越自然。她意识到,这么多年作为一个女人,她失去了很多。有时她会幻想她和他的将来,但只是幻想。她还没有准备和谁有什么将来。但不能否认,这个男人释放了她更多的欲望,更多的对生活的向往。

  可是,安妮能觉出来男人内心并不愉快。他的眼神除了忧郁,有时还漂浮不定。他们两个都在意对方,但有个东西横在他们中间,安妮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她不能把他实实在在抓在手里。

  就在她感到和他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时,他来告诉她,他要走了。他说,这里不是他的归宿。他爱安妮,但他的爱不是那种一辈子的爱。他温柔的眼睛里湿湿的。他把安妮轻轻搂在怀里,告诉她,对不起。安妮问为什么。他说,他真正爱的是男人,那种爱让他刻骨铭心。安妮心里一抖,明白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想回到加州去一段,他是在那里认识他的第一个爱人的。他要去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该如何把握自己的感情。只是他觉得对不起安妮。他从来没有想要欺骗她。他自己有时也很迷茫,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正因为他很在意她,他才要尽早离开她。他真心希望安妮找到自己的幸福。他不会忘记她的。安妮说,还是忘了吧。

  安妮没有过多表达伤感,她在心里哭泣,但又说不清悲伤的根源。安妮对他没有怨,也没有恨。她更多的是可怜自己。

  安妮很快搬了家。这回,她买了一幢漂亮的新房子。她想忘记这一段,可又时时想起。她喜欢上了有男人陪伴的日子。她没有放弃自己的希望。当然,她想要一个只喜欢女人的男人。

  这天,安妮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安妮小姐,我能荣幸地请你周六一起吃晚饭吗?”声音磁性而温和。是他。安妮心里一动。他是楼下的外联和出版部的主任艾伦。她想起前两天,他“路过”她的办公室,随意地进来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了一下,就走了,言谈举止自然而流畅。她当时还纳闷是什么风把他吹来的。现在知道了。

  艾伦,五十二三岁,中等个头,温文尔雅,平时脸上总带着微笑,见谁都会热情打招呼。是个很绅士,很温和的体面男人。听说他常常给总裁代笔写东西,笔头相当厉害。据说来这儿之前,他在一个中等城市的一家大报社做过总编,还自己办过报纸,很有些名气和人脉。安妮没有直接和他打过太多交道,但他的大名早就听说了,对他印象不错。

  “我暂时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那么,好吧!谢谢你的邀请。”安妮感到心跳有些快,但还是不急不徐地的应了下来。

  放下电话,安妮好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有些兴奋,同时感到一点恍惚和不知所措。但只是一瞬间。

  安妮来到好朋友莎丽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说,“楼下的艾伦约我周末吃饭!”她没有掩饰声音里的兴奋。莎丽是安妮无话不谈的朋友,干练,热情。

  “好啊!……哪个艾伦呀?”莎丽的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

  “就是管新闻发布和出版的那个人,那个总裁的笔杆子呀!”

  “噢,他呀。……啊,他呀?!真的?!哇,他还单身那?太好了!”莎丽这才弄明白谁是谁。

  “其实我也不怎么了解他。听说他在公司里干得还不错,人缘好象也很好。”安妮的语气有些不定,但明显有了期待。

  “你该不会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他了吧?”莎丽调侃道。

  “我想我没有显得过于迫不及待吧。”安妮稍微有点犹豫。

  “嘿,好事啊!我看有戏!我说,你悠着点儿啊,别喝多了!可别头一次就和他上床啊!”莎丽继续和朋友逗。

  对朋友的玩笑,安妮脸上现出些苦笑,“放心吧!我真希望能有人陪我喝个一醉方休!”莎丽知道安妮的上一段关系,理解安妮现在的心情。

  周一上班后,安妮一来,莎丽就问:“怎么样?”安妮的脸微红,透出一层光彩。她大概讲了讲,但莎丽听明白了。约会进行地比想象得还要好,艾伦做了一个绅士应该做的一切:买花,买单,接送,甜言蜜语,等等。简而言之,一个完美的约会,艾伦的表现无可挑剔。但是能看出来,安妮在有意识的让自己冷静,不要期望太高。

  “他说他喜欢我的气质,和他所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他说遇见我是上帝的安排。”安妮这句总结性的话中听。

  “看来艾伦知道怎么讨女人欢心。你们喝什么酒了?喝了多少?”莎丽对酒精的作用感兴趣。

  “晚餐时,一瓶红酒。”

  “还有吗?就这些啦?”

  “后来又去了酒吧,喝了两个马提尼。艾伦给我点的。”

  “他这是预谋已久呀!然后呢?”

  “然后他就送我回来了。”

  “然后你就请他进门喝咖啡啦?”莎丽穷追不舍。

  “根本没有,绝对清纯。他吻了我的脸,道了晚安,就离开了。”

  “没进门?看来没喝多。你是个乖女孩!”莎丽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是。他是个绅士,挺可爱的。”看来安妮对艾伦的感觉不错。但她是谨慎的,她需要时间和机会来了解,适应这个男人。

  “那说下次的事儿了吗?”

  “艾伦说星期三晚上来接我,还说一切由他来安排。”安妮还是很镇静。

  “步步紧逼呀!你说这好事不来是不来,一来了还就挡不住了!”莎丽有些感慨。

  此时的安妮没心思感慨,和莎丽说起下次该穿什么衣服来。看来,安妮这次目标明确,她要稳扎稳打,按自己的节奏走。

  这第二次约会后,安妮好象心里有了底,她表面的平静之下,涌起了的摁不住的期望。艾伦的攻势很猛,他们三天两头有约会,隔三差五看电影。艾伦送的花已经多的没有花瓶放了。莎丽知道了,笑道,“那就拿给我几束吧!我家的花瓶闲着的不少。”

  安妮慢慢变得轻松起来,脸上笑容也明快了许多。

  后来,随着两人的交往,安妮对艾伦的了解多起来,她也会给莎丽讲讲她的新发现。艾伦去年离了婚,原因是老婆和他们教堂的一个人偷情,还不知悔改。他们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在上大学,儿子有轻微智障,高中毕了业,做着一份简单工作,但生活上要不时有人关照一下,所以,艾伦现在同儿子住在一个租来的公寓里,因为房子给了老婆。虽然艾伦现在的收入不错,但儿女都还没有完全自立,还要给前妻生活费,所以艾伦的日子过得还是紧紧巴巴的。这么一说,艾伦同安妮每次约会,又是买花,买单,送礼物,也是挺难为他的。安妮说得有点感动,莎丽听得也感动,每每感叹象艾伦这样的男人太难得了。看来上帝还是公平的,让你受够了苦,现在把你的真命天子给你送来了。

  安妮和艾伦的交往越来越频繁。开始安妮还悄悄地进行,关系也没有明确。慢慢地,单位里不少同事也都知道了。这其间,莎丽还同艾伦和安妮一起去吃个饭,喝杯酒什么的。莎丽能看出来,安妮已经对艾伦动了心。艾伦的体贴入微,温柔关照,都让安妮感到了久违的温暖和踏实。莎丽对艾伦的印象也不错,这男人谈吐得体,风趣,待人温和绅士,细致周到,让人很容易对他产生好感。虽然他对安妮穷追不舍,可是安妮一直没有松口。她还是不想轻易就做出什么决定,她不想让自己再次为男人失望。

  安妮的老母亲独自一人住在佛罗里达州,安妮作为长女,对她照顾得最多。女儿出钱给老妈买了套新公寓,为这事,安妮要来来回回往佛罗里达跑。这其间,都是艾伦陪着。买房子,搬房子,艾伦也出了很多力。他对安妮的细心呵护,让安妮感到有了一付可以倚靠的肩膀,不再感觉那么心力交瘁了。她渐渐体验到了一种幸福的感觉。这感觉可以让她心跳加快,全身亢奋,也可以让她心态安详,静如处子。周围的一切好象都变得可爱,美好。

  安妮爱上了艾伦。更确切地说,她爱上了被爱的感觉。她实在是喜欢这种被呵护的感觉。她不再思想,不再判断,就把他当成上帝给她送来的最后的礼物。她接受了他。

  很快,安妮来和莎丽讲,艾伦马上要搬到她那里住了。这并不使莎丽感到意外,两人好到这一步了,水到渠成嘛。而且,安妮现在这个房子又大又漂亮,艾伦又没有自己的房子,他搬进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安妮同莎丽讲的时候,口气里没有犹豫。这是她渴望已久的生活。她不想错过属于自己的幸福。莎丽当然由衷地为好朋友高兴,开玩笑说,别见色忘义啊!安妮说等安排好了请莎丽的全家来作客。安妮脸上那甜蜜的笑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

  后来事情的进展既顺畅又甜蜜。艾伦搬到安妮那里,两人的小日子过得俨然一对甜蜜夫妻一般。不久的一天,莎丽和老公应邀到安妮那里去作客。来到安妮的家,看到房子布置的温馨舒适,鲜花飘香在房子的每个角落,透着主人甜蜜幸福的心思。安妮打扮的性感迷人,浑身散发着恋爱中女人的动人气息。她里里外外忙活着,餐桌布置的如同过节一样漂亮。她菜做得好,甜点准备的精美,咖啡煮的浓香。艾伦一脸的满足,掩饰不住喜滋滋的心情。他尽情地扮演着男主人的角色,为客人打点酒水,端上开胃食品,聊着让人舒服的话题,同时眼睛还不时向安妮瞄去,找寻安妮对他赞许的目光。

  那天来作客的还有公司里另外两个同事和他们的太太。两人在公司里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能看出来,他们同艾伦的关系不错。餐桌上,女人们聊孩子,聊老公,聊房子和院子里种什么花草。男人们聊起了政治,股票,橄榄球,聊公司里的人和事。

  时值州里的地方选举,艾伦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讲起了当年他为内华达的州长竞选的经历。他当时任竞选班子的新闻策划主管,战火硝烟中,他为州长的当选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他在州长的内阁里,坐上了新闻联络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他那间在州府大楼里的办公室高大气派,和州长的办公室只一墙之隔。他后来辞职下海,自己开公司,办报纸,很有叱咤风云的气势。能听出来,那是艾伦事业上辉煌的一段,艾伦对那段日子很是怀念。

  聚会进行得非常愉快,艾伦表现得很出色,每个客人都得到了他的细微关照。他对安妮更是殷勤周到,有求必应。晚上分手时,安妮和莎丽拥抱着说再见。莎丽忍不住又对朋友感叹道,碰到了艾伦这样天下无双的好男人,真为你高兴。人生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命里注定是你的,躲都躲不掉。不该是你的,怎么着急也没用。

  从头年秋天安妮和艾伦相识,到第二年开春,两人的关系完全稳定了。安妮的孩子们也都喜欢艾伦,安妮也带他见了她的兄弟姐妹们。安妮的妈妈最疼这个长女,看到女儿找到了这么好的伴儿,妈妈特别高兴。

  他们两口子同莎丽和老公也时有见面,一起喝杯酒,吃个饭,老朋友一般。有一次,艾伦给莎丽的老公打电话,说最近有一点事情,需要一笔钱,他的资金套在股票市场暂时拿不出来,看莎丽的老公能否借给他一些,三个月后连本带利一并还上。莎丽的老公说,借没问题,但手头一下没有那么多现金,要和莎丽商量一下,可以凑一凑。艾伦说,那就算了吧。因为莎丽一知道,安妮也就知道了,他不想让安妮为他操心,他太爱安妮了。所以,钱也就没借。后来莎丽知道了这事,也没告诉安妮,她可不想坏了艾伦的好意。

  很快,艾伦向安妮求婚了。他说他一天都不想等了,想马上和安妮结婚。安妮答应了。对于婚礼,安妮不想太张扬。毕竟这个岁数了,踏踏实实过好日子才是真的。而且,艾伦从小跟一个姨妈长大,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亲戚,所以他那边更省事。莎丽开玩笑说,好啊,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也不用对付婆婆啦。安妮说,艾伦没有什么存款,他负担太多了,女儿,儿子都靠他。但他不是没有钱,他很会投资,他说他的大部分钱都在股票市场。听安妮的意思,婚礼的开销由她来负担。这也没什么错,反正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我。再说了,象艾伦这么好的男人,又顾家,又疼女人,就冲那满屋子的鲜花,将来对安妮一定错不了。

  婚礼的日子订了。在他们忙着筹备婚礼的时候,安妮的脸上出现了愁云。她来找莎丽,讲了一些她意想不到的事。原来,自打艾伦搬进安妮那里,他把大部分的邮件都转到安妮的地址上了。不经意中,安妮发现艾伦的信用卡帐单非常多,而且数额都不小。艾伦好象有点招架不住的样子,往往拆东墙补西墙,从一个卡上借钱去还另一个卡上的帐。至于为什么会欠下这么多帐,艾伦解释说,一是离婚时老婆刁难他,为了早点跳出苦海,他给了前妻不少钱。二是艾伦买的一支股票,本来以为可以大赚,结果赔得很厉害,他从信用卡上借的钱就一下还不上了。艾伦怕安妮担心,就没有告诉她,打算自己慢慢还,反正他自己的薪水不低,还是有能力承担的。

  安妮的脸上流露出担忧和少许的彷惶。作为好朋友,莎丽还从安妮的眼睛里察觉到了失望。这么完美的男人,突然就不完美了,背了债了,很不潇洒。这些虽然让安妮心里很别扭,但还不足以让她灰心,更不会放弃。安妮说她想了很多,她打算和艾伦好好规划一下,看看到底欠了多少钱,然后她帮艾伦把关,安排预算,把钱一笔一笔还上。看来安妮不想把老帐带进他们新的生活里来。

  然而,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安妮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安妮给妈妈买的那个公寓,按计划她是要把一部分钱转到她妈妈的一个帐号,然后从那个帐户每月再缴分期付款。安妮老是抽不出空去办这个转帐的事。艾伦知道了,就主动把这个差事揽了下来。事情办好了,他告诉了安妮。安妮看到每月该缴的钱都按时缴上了,也就没多想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艾伦又多出来一笔新帐,数额还不小,她才知道有问题了。原来,艾伦并没有把那笔钱转到老太太的户头,而是自己取了挪做它用,但他一直按时交老太太的房款。当然艾伦又有一番解释,说是他欠了一个朋友一笔钱好久了,不能再拖了。而且,他并没有耽误还老太太的房贷。可安妮却感到了深深的迷茫。她对这样的情况没有准备。而且她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搞清艾伦到底欠了多少债,都欠谁的,为什么欠的。更大的问题是,艾伦会不会还有其它事情瞒着她?安妮心里没底了,她开始动摇了。

  就在安妮进退两难不知所措时,她从其它渠道得到了一些关于艾伦的情况。这次,是公司的人事部主任出面了。看到安妮和艾伦好了起来,开始大家只是乐见其成。当两人认真了,要结婚了,大家也开始把他们两人的关系当回事儿了。人事部掌握着别人不知道的资料,一般情况下,他们是要给员工保密的。可这个时候,他们觉得,艾伦的有些情况,如果安妮还不知道的话,是应该提醒一下她的时候了。这天,人事部主任找到安妮,向她提供了有关艾伦的如下情况:艾伦近几年从他的退休基金先后预支了很多钱。因是提前提取退休金,所以不但要补缴很多税,还要缴一定的罚金,可见艾伦非常需要钱。结果,艾伦的退休金现在只剩下很少的一些钱了。

  如果说这第一个情况让安妮大吃一惊的话,那么接下来她听到的情况,就是往骆驼身上压的最后一根稻草了:公司里先后有三个人向主任透露,艾伦以高于市场利率的许诺,分别向这三个人借过五千到一万元的债,是纯粹的私人间的,或者可以说是“朋友”间的借。但是到了说好的时间,艾伦没有还上这些钱。这三人中的两人就是上次在安妮家聚会时的那另外两位同事,另外一个是退休的老员工。更有甚者,他还向他工作中的两个关系户借过钱。

  当安妮把这些告诉莎丽时,莎丽瞪着眼珠子,张着嘴巴,半天只会说“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两个女人越想越糊涂。艾伦,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欠了多少人的多少钱?每一次安妮想搞清楚情况,艾伦的解释好象都说得过去,可事后总能发现,他没有讲实话。可他为什么要撒这样没有意义的谎呢?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安妮呢?安妮不寒而栗,莎丽也直觉得后背冒凉气。莎丽后来想起艾伦向自己老公借钱的事。好家伙,多亏没借成,不然今天也是个冤大头呀。

  事情到了这一步,安妮想到了放弃。她爱上的艾伦不应该是这样。她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她的心很痛。她一下子还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感情,但她知道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她想看到这个把自己耍的一愣一愣的男人的真面目。她要解开这个谜团。

  她首先想到了艾伦的前妻。既然艾伦在钱上同她讲了那么多假话,那么她有理由怀疑艾伦有关他前妻的话。她先在电话上同那位前妻通了气,然后两个女人见了面。一见面,那个女人就说:

  “我能想到你为什么找我。”

  “为什么呢?”

  “因为艾伦有太多的谎言。”

  “是的,你说得没错。你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安妮问。

  “我有点好奇,艾伦是怎么向你解释我们离婚原因的呢?”女人反问道。

  “因为你和教会的一个人发生了婚外情。”安妮如实说。

  “他这样说我不意外。孩子们呢?孩子们一定也是他编的故事的一部分。”

  “你是说他编故事?”安妮想听到更多。

  “他永远在编故事。他生活在他自己编造的故事里。他一直是。他生活在一张谎言编成的网里。他没有能力出来,别人也进不去他的内心。好象谁也帮不了他。”

  “可很多时候说谎对他并没有好处。他是个聪明人那!”安妮还是迷惑。

  “这些年我也一直问这个问题。没有人认为他不能干。他高学历,高智商,工作干得很好。可近些年,他总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在一个地方呆不长久,工作只好换来换去。我不能解释这一切。我曾经多次试图理解他,想帮他走出他的怪圈。很多次我以为我快要成功了,但后来发现,我根本斗不过他。我只能说,说谎是他的生活方式,是习惯。也许可以说是一种心理疾病。对我来讲,他越来越象个陌生人。”女人说。

  安妮好象有点看懂了艾伦。

  艾伦前妻没有什么外遇。他们是高中时代的恋人。结婚以后,两人生儿育女,艾伦事业发展得也很好。后来,艾伦和别人合办的报纸和公司倒闭了,他的工作换了又换,人也慢慢地变了。女人发现艾伦的谎话越来越多。家里的收入不错,可总觉得到处都是窟窿。艾伦开始还会编一些理由,这里欠了钱,那里投了资。可慢慢地,女人发现,艾伦永远在撒慌,大事说谎,小事说谎,没事还说谎。他有时会花很多钱,买一些从来不见他用的东西。很多时候,她搞不清他的行踪,他的情绪也会没来由的起伏,可她并没有发现他有吸毒或酗酒的迹象,也不认为他有其他女人。她越来越琢磨不透他,慢慢地感到某种恐惧。她从来不认为他是个坏人,只是他有自己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而她作为太太,从来没能真正进入过。

  离婚后,两个孩子都跟着妈妈。儿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智障,很正常的一个孩子,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安妮这时才意识到,她从来还没有见过艾伦的儿子,每次她提出见一见他,艾伦总能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来搪塞。

  女人还告诉安妮,艾伦虽然没有什么直系亲属,可远房亲戚还是有一些的。但现在他们和艾伦都没有来往了。这些年,艾伦也同这些亲戚借钱,借了这家借那家。为了圆一个谎,他必须编出更多的谎。到后来,就没有人再愿意和他有什么瓜葛了。

  同艾伦前妻见面回来,安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告诉自己,是做最后了断的时候了。她突然意识到,离婚礼日期只剩下不到两个星期了。她好象刚刚做了一个恶梦,被人追到一个悬崖边,在慌乱和危险之际,她突然醒了,心还咚咚跳得厉害。她要立刻摆脱这个梦魇。做了决定,安妮发现自己开始流泪。她的心里揪得很疼。

  安妮的感觉由愤怒到委屈,再到迷茫。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心感到荒凉。她觉得眼前是一片汪洋大海。她曾一心一意寻找属于她的避风港湾,她以为她找到了,当她奋力摇着自己的小船驶向那美丽的岸边时,那如画的地平线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乌云中的一片海市蜃楼。她不知道未来生活还将会给她带来什么,她这一叶孤舟又将驶向何方……

  安妮努力地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眼下。她擦干了眼泪。她还有事情要做。她首先同自己的孩子们打了招呼,告诉他们婚礼取消了。然后给妈妈,弟弟妹妹们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的决定。剩下的就是面对艾伦了。

  安妮的声音很镇静。

  “艾伦,我们的婚礼取消了,我们没有将来了。”

  “可是,亲爱的,我们是这么相爱,这样和谐。我相信上帝的安排,你是我命中的天使,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他的话仍然来得很快,很顺当,但稍有些慌乱。

  “可是,我没有想过要同一个生活在自己的谎言中还浑然不知的人结婚。”

  “宝贝儿,我从没有真正想要骗你,这一切我都可以解释清楚。这一切会过去的,我们的明天会幸福无比。相信我!”艾伦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声音已经少了底气。

  “先生,我可以做任何事,但唯一不能做的就是相信你。你的前妻没有相信你,你的孩子们也选择了不信任你。我不想再多说了。请你在两天之内搬出我的家。这之前,你可以使用我家的客房。”安妮的脸是冷静的,语气是坚定的。她的心好象麻木了,没了感觉。

  “噢,宝贝,这是咱们的家啊!你忘了对我说的话了吗?”艾伦感到了大势已去。

  “……”

  “宝贝,你让我搬到哪里去呢?”现在的艾伦很可怜。

  安妮这才想起,艾伦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退掉了公寓,他连汽车都是租赁来的,和安妮同居后他索性连车都没有留下。可是,这不是心软的时候。安妮心一横,“那只好让我的儿子麦克来同你谈了。”艾论知道,他没有选择了。麦克,二十八岁,律师,膀大腰圆,身高六尺三。

  此时,安妮又听到有关艾伦的一个新消息,但这已经对安妮的决定没有什么影响了。公司鉴于艾伦工作上的一些失误和财务上的一些违规,已经请艾伦“辞职”了。可是让安妮和所有人匪疑所思的是,这个“请走”的通知是去年感恩节时就发出了,可是艾伦居然表现得象什么也发生一样,每天照常去“上班”。这最后的两个月,他根本就没有任何薪水。而公司也没见过不给钱还非要上班的人,一下子拿他没办法,也没有强行赶他走。其实艾伦所有的努力就是想瞒住安妮,想熬到最后和安妮结婚的那天。而现在离婚礼日期只有短短的两个星期了。当安妮质问人事部为什么不早告诉她时,主任也很委屈,她一直以为安妮是知道的。而且这种事除了通知本人,好象没有通知未婚妻的规矩。

  三天后,麦克送艾伦去了汽车站,给他买了一张去辛辛那提的票,送他回到他年迈姨母的家,他唯一一个肯收留他的亲人。

  没多久,有消息说艾伦结婚了。据说,他在一个书店遇到了一个事业有成的知识女性,这个单身的中年女人很快爱上了这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也爱逛书店看书的成功男人,两人闪电式的结了婚。目前他们在女人漂亮的大房子里过著幸福的生活。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安妮给莎丽转来网上一个链接,是辛辛那提附近一个叫玛丽安的小城的报纸,头条说:

  “前著名记者和新闻人两面人生活爆光

  艾伦·坡勒由于涉嫌诈骗和偷窃,被当地教会告发,近期被警方抓获。经调查,该嫌疑人还在另外两个州涉嫌数起拖欠债款和诈骗案。据悉,近几年,坡勒先生以五花八门的理由,先后三十一次向个人和团体借过钱。

  在缴纳了$500保释金后,坡勒获释,等候出庭。目前坡勒先生下落不明。

  对指控他的犯罪行为,坡勒先生早年在报界的同仁都深感震惊,表示不可置信。

  其新婚妻子在等候坡勒先生签署最后离婚文件。”

  又一个月,安妮收到了那位年轻男人的电子邮件,告诉她,他终于和他分开很久的爱人又走到了一起。他们刚刚在洛山矶登记结婚了。邮件还附带了一张他们两人的照片。他说,为了这一天,他等待了很久,付出了很多,实在太不容易了。“安妮,亲爱的,祝我们幸福吧!”安妮打开了照片。照片上,她看到了这个年轻人洋溢著幸福的脸。当她把目光移向他身边那个人时,安妮的心脏好象瞬间停止了跳动,她看到了……艾伦·坡勒。

  安妮良久无语。“很想祝福你,我的朋友……”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8 华夏文摘 cm0807b

此条目发表在 小说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