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共识网有几篇评论福山的历史终结论的文章（见文章后面的链接）。很明显这些作者误解了福山的观点的原意。这篇短文先澄清几个概念，然后解释福山的历史终结之说，指出一些可能的误解。
* 亚里斯多德关于政体的划分和古希腊民主 *
一本广受好评的政治学入门教科书里【1】一开始就介绍亚里斯多德提出的政府种类：独裁（某个人有最终决策权 — 通常是王或皇帝）；寡头（一小批人有最终决策权）；民主（全民参与决策）。上面每一种又分两类：纯正的（Genuine）和败坏的（Perverted）。亚里斯多德把政府的种类分为六大类，古今中外所有政府都可以归于这六类之中。亚里斯多德和柏拉图都不认为民主是最好的政府。柏拉图认为最好的政府是哲人治理，但是在没有哲人或是无法由哲人治理时民主政府是比较好的政府。柏拉图对民主有负面的看法大概深受他尊敬的老师苏格拉底被当时的民主政权处死的影响。以现代知识来分析苏格拉底的错误处死可以归结于当时言论自由不够和法治的缺陷。现代民主已经给予这些以相当充分的考虑。亚里斯多德的政府种类划分并没有给出政府如何具体实现。民主政府可以有许多不同的实现。一种民主是古希腊民主，一种是现代的自由民主制，原则上还可能有其它多种民主。
古希腊民主相当成功，公民参与政治空前高涨，国力大大提高。但是古希腊民主无法直接应用到现代。首先，希腊民主只适用于城邦，即很小的地域。如果美国全部公民都集中到华盛顿开会，不要说讨论法案连交通住宿都不可能解决。现代民主基本上都是代议制。在宗教改革时加尔文曾在教会管理中最早引入代议制，早期英国和法国的议会也是代议。另一点古希腊民主的缺陷是它只限于公民，不包括妇女和奴隶。当然现代民主的早期也不允许妇女和少数民族投票，但后来扩展到全民。另外古希腊民主开始时无地农民的政治权力没有保障，后来希腊的舰队使得无地农民也可以有效参战为城邦做出相同或相似的贡献。这种要求公民对国家有近乎相等的贡献在现代非常难以做到。现代民主认为无论公民作什么工作有多大贡献，公民的政治权力都是平等的。现代民主的政治平等高于古希腊民主。
* 什么是自由民主制？ *
现在的民主是从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发展来的，故称自由民主制简称民主【2】。民主有不同的定义但是本质相差不大。Andrew Heywood的《Political Ideologies》列举了自由民主政体需要符合的条件【2】。下面列出并给以解释。
1. 正式的，通常合法的，基于法律的宪法政府。这点主要是指政体必须是法治的。当我们说到一个政府是宪法政府时，这个宪法不是只是做做样子的，而是自洽的，是用来限制政府的权力的。引入宪法的本来用意就是来限制政府的权力。
2. 保证公民自由和个人权利。上面已经讲过这些应该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
3. 制度上的分隔（fragmentation)和一个有检查和平衡（Checks and Balances）的组织系统。三权分立就属于这点。我在[1]讨论过。
4. 尊重普选（Universal Suffrage)原则和一人一票的周期性选举。下面我会详细讨论这点。
5. 在选举的选择和政党竞争上体现政治多元化。如果选民没有二种以上的选择的话，选举就没有意义。
6. 一个健康的公民社会，存在独立于政府的组织团体和组织利益。
7. 以市场为主导的私营企业经济。
关于第四点，早期民主先驱提出过只有具有某些条件的公民才应有投票权。例如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就提出有财产的是有投票权的必要条件。J.S. Mill（1806-73）提出应按教育程度和社会地位分别给予一，二，三，四投票比重。但是，以后多国的政治实践使得“一人一票”的政治上平等的理念基本上成为共识。虽然理论上可以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讨论，在实际上无疑我们应该采取一人一票的普选。所谓周期性选举在美国是定期选举。在一些议会政治国家可能不是完全定期，而是有上限期。
对于第五点，一个健全的民主政体当然需要有一个以上政党供选民选择。因为大多数选民不是政治学的专家，一个政党需要把它的政治主张和其与民众的利益的关系化简成容易理解的要点。虽然在理论上可以有无限多的政党，实际上二个三个政党是较好的情形。因为一般选民较容易抓住各政党的施政要领，作出符合自己政治利益的选择。政党和选民是互动的。一个政党的政治平台会常常随着民意调查的结果和选举结果而调整。无论在美国这样有长久民主传统的国家还是在台湾这样新兴的民主政体都可以看到政党与选民的互动。
在上面这几条中，第一条是法治，第三条是分权。如果没有三权分立，容易产生独裁。第六条是因为取消专制以后，会有一些权力真空。这些非政府组织填补了权力真空，使公民有其它活动发展空间。没有这些，民主就较脆弱。
* 福山的历史终结讲的是什么？他改变了或是修正了他这方面的观点吗？ *
福山1989年在National Interest 发表了一篇题为The End of History? 文章【3】。福山说：“人类的意识形态进化已经到了终点，西方自由民主制是最终的普世的人类政府形式。“他马上说：”这并不是说（著名的）外交政策期刊的每年总结没有事件可写，自由主义的胜利主要是在理念或意识上，这个终结在实际上和物质上还没有完全。但有强烈的理由相信长期（long run）理念统治物质世界。“后来福山写了一本书《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扩展了这篇文章【4】。福山从没有讲过他认为全世界很快会实现自由民主制，在他的后来的书里否认他曾给出任何民主转型的时间表【5】。福山的推理主要借助于黑格尔哲学。黑格尔认为历史有终结，马克思借用了黑格尔哲学也认为历史有终结【3，4】。黑格尔哲学不一定正确，而马克思的许多预言现在看起来肯定不正确。福山采用的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不是马克思的辩证法。马克思是唯物主义者。黑格尔和福山都承认精神的存在，而且精神在黑格尔的辩证法里起重要作用。我个人怀疑黑格尔哲学是否广泛适用，所以我对福山的这方面的工作抱有相当程度的怀疑。但是福山的工作是很有价值的学术探讨。另外福山的推导可能不正确，但他的结论大概是正确的，原因我将来另文讨论。
下面的链接文章讲福山后来在【6】里改变了他关于历史终结的看法。我读过【3-6】，没有发现福山改变他关于历史终结的看法。首先，【6】是一本教科书，一般不可能用重写教科书内容的办法来改变研究文献的观点，因为课本与文献所讨论的课题范围不一样。课本的内容一般已经为学术界大致所认可，前沿文献则属于探索性的。其次，福山在【3】就讲的很清楚，他的历史终结是指意识形态上的。现在没有任何一种新的有相当影响的意识形态，更不要说它取代自由民主制了。第三，制度变化常常表现为波浪形。萨缪尔-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特别指出迄今的几次民主化波，他写过一本颇有名气的民主化第三波的书。【6】引用比较权威的全球民主化程度衡量，近十年民主化在巩固时期，没有大规模进展也没有大规模倒退。这是波浪式民主化转型的正常现象。没有看到福山对民主制度信念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第四，从古希腊民主到现代民主的产生大约经过了2200年。而现代民主仅仅经过二百多年就发展到全球各大洲各文明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国家，可谓发展极为迅速。这样迅速的发展怎么可能使福山改变他的起初观点呢？第五，世界上一些国家虽然不民主，但是统治者或统治阶层为了使统治看起来合法，还是想尽方法加上民主的包装。所以，无论是福山本人的书籍文章，世界上民主化的趋势，没有对自由民主制挑战的意识形态都应该加强而不是削弱福山关于自由民主制是历史的终结的观点。
* 历史有终结吗？ *
我们先来看历史有没有起始。大家应该知道犹太-基督教的圣经里的《创世纪》很明确地讲到世界的起源。至于世界是否有起源不同的哲学和宗教有不同的看法。柏拉图和多数古希腊哲学家认为世界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结。牛顿曾提出上帝的第一次推动，但是这只是一种推测没有证据。近代物理学和天文学发现宇宙有起始，起始于一次大爆炸。这个发现对于哲学和神学有相当大的冲击。这发现是不是宗教指引了科学发现呢？不是，神学与科学的研究范围和方法不一样。除非神学给出具体的研究步骤和可以被实验验证的结论，神学无法指导科学。当然犹太-基督教文明确实对自然科学有巨大贡献，但这可能是通过相关的哲学思想达到的。关于宇宙大爆炸如何影响哲学和神学可以参考Max Jammer 写的一本关于爱因斯坦与宗教的书【7】。
福山的历史终结论是根据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论变通来的。其实远在黑格尔以前就有世界终结之说。圣经里《但以理书》第二章巴比伦王有一个梦，先知但以理解释了这个梦。这个梦是神的一个预言，最后一个王国（44-45节）指的就是历史的终结。后来耶稣讲道多次讲过类似的预言，例如《马太福音》24章（注意24节耶稣说具体时间和时辰没有人知道）。《启示录》预言末日审判和末代世界。上面这些不一定直接影响历史的终结的学术讨论，因为类似于前面宇宙起始一样，圣经没有给出可以核实的条件和步骤。但是我们至少应该考虑所有的可能。
注释：
【1】Rod Hague, Martin Harrop, “Political Science: A Comparative Introduction”, Palgrave Macmillan; 6th Edition, 2010.
【2】Andrew Heywood, “Political Ideologies,” 4th ed.,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pp.40-43.
【3】Francis Fukuyama, “The End of History?” National Interest 1989
【4】Francis Fukuyama,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 Free Press, February, 2006.
【5】Francis Fukuyama, “After the Neocons: America at the Crossroads,” Profile Books Ltd, 2006.
【6】Francis Fukuyama,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1.
【7】Max Jammer, “Einstein and religion : physics and theolog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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