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读到方励之先生的一篇文章《圣心寺和“暴民恐惧”》【1】。一如既往，方先生的文章有趣味，长知识，又富有文采。不过我觉得这篇文章有一些地方值得探讨。
首 先，也是最重要的，是从政治学上来讲这篇文章所依据的是完全过时的观念。我常讲一个人在讨论政治或其它社会科学、人文学科以前，起码应该懂得这门学科的基 本知识。比较好的政治学入门教科书大概是Rod Hague, Martin Harrop的《政治科学》【2】。其它的教科书应该也可以考虑；总之要先具有政治学101的知识。如果用【2】的知识来分析暴民政治与民主的关系，我们 会得到相当不同的看法。在详细讨论以前，我先谈谈不少华人中间流行的一些观点。这样后面的分析才能比较深刻。
许 多华人认为现代民主是古希腊民主的翻版，这严重不符合事实。我在【3】中简述了古希腊民主。古希腊的政治平等（及其民主政体）是建立在公民贡献相等的基础 上的，这与美国独立宣言中的‘人被造平等‘和法国革命’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是格格不入的。现代民主社会的平等是宗教性的，天赋的，先验的【4】；这 对于古希腊的政治理论是不可想象的。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古希腊民主在当时是一大创新，对人类历史有重大贡献。但是，现代民主在许多地方已经大大超出古希腊 民主。第二点，许多华人认为必须要追溯到理论根源才算是正确。譬如，有些华人认为找到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等先哲的原汁原味的理论，照他们的教导 去做，就会达到理想国了。殊不知政治学是发展的，现代政治学研究早就考虑了先哲的理论。回到古希腊的政治理论是倒退，不是进步。政治学家做前沿研究当然需 要考虑到古希腊的（中国的，印度的）政治理论，政治历史，意识形态和它们的发展等等。不过这不是我们现在的关切；现在的问题是许多人连政治学101的知识 都没有。第三点，现代政治学理论已经充分考虑了以前所有的政治理论。所以，我们应该先从政治101的课本开始。如果一个概念或是一个古代理论（例如’政治 暴民‘）没有在通用的课本中提及，很可能它已经过时了，现在的理论已经包含其在内。只有在基础理论显得不足时，才有必要考虑更深的知识和文献。
【1】 讲到古希腊城邦的三种政治体制——君主政体，贵族政体和共和政体。【2】的6页中有一个亚里斯多德划分政体的表。亚氏把政体分为一人（one，君主政 体），少数人（few，贵族政体），许多人（many，共和政体）三类。亚氏再把这些政体分为两种：（1）纯正的（Genuine：Kingship, Aristocracy, Polity）；（2）畸形的（Perverted: Tyranny, Oligarchy, Democracy）。这与【1】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我没有机会读亚氏的“论政治”。不过作为初步讨论，我认为亚氏的理论基本上已经被现代政 治理论考虑在内，下面不再继续考虑。
【1】 的关键是’政治暴民‘或demagogy。因为demagogy在【2】中没有专题讨论，根据上面所说的原则，我也不再深入讨论。不过我还是Wiki了 demagogy，简介如下（严肃的学者是不会只根据Wiki的，因为Wiki的条款通常没有经过同行鉴定。但是这里它对我们的讨论不关键，为了省事，权 且引用）。demagogy是一种取得政治权力的策略。它（通过演说或宣传）求助于公众的偏见，情感，恐惧，自负，和期望，常常利用国家主义，民粹主义， 宗教意识来达到这点。古希腊政治领袖Cleon是最早的一位demagogue。Cleon有三点显明他是demagogue。（1） 在Mitylene城反抗失败后，Cleon要雅典人杀死Mitylene城的所有男子，并卖女子和孩童为奴。（2） 在打败Peloponnesian舰队后，Cleon要求雅典拒绝Peloponnesian舰队的求和要求。（3） Cleon在Sphacteria战中非常强硬。
【1】 中所提的”暴民政治“应该与近代的”多数暴政“有些联系。我在【5】里对多数暴政这个问题有过讨论。那里主要是根据Andrew Heywood的《Political Ideologies（意识形态论）》【6】的书出发。这本书是政治专业较高年级的课本，对意识形态的来源与发展有详细介绍。我的看法是这本书的前两章尤 其重要：自由主义（Liberalism）和保守主义 （Conservatism）。现在西方政治制度基本上出于这两种意识形态和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当然其它意识形态也有一些影响。【6】的自由主义一章内 容非常丰富。里面有一节是“自由主义、政府、民主”。这一节里面又有小节名为：“宪政政府”、“自由民主制度”。这里有个解释，我们常说的民主实际上是自 由民主制的简称。在自由民主制度小节里面（41页）提到了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的多数暴政(the tyranny of the majority)。美国的James Madison也在美国制宪会议上提出类似担心。Madison认为最好的防止办法是checks and balances，即分权制。。。。。。。我以前有一篇《民主之基要与几点谬误辩解》的文章【7】。请读者注意‘多数暴政’根本没有在民主基要中出现！为 什么？ 首先，明显‘多数暴政’在现在没有那么重要。‘多数暴政’这个问题在历史上曾经相当重要，但是现在法治社会保障了人的基本权利和自由，这个问题基本上已经 解决了。也就是说这个问题在民主初期重要，现在所谓的普世价值已经基本上包括这个问题了。
【1】 中提到”在西欧，从康德，罗素…..到丘吉尔等有影响的人士，对民主都有不少负面之词。“我们应该从客观地，历史地角度出发。现在的自由民主制是自由主义 与保守主义的结合。我以前讲过，好的政治制度（例如自由民主制）是许多政治家思想家的长期努力的结果。所以，不应该看到一些名人对民主制度的批评或保留就 对民主制度产生误解。
那 么暴民政治或是多数暴政是不是与现在政治无关呢？也不完全是。【2】的第三章中把民主政体分成两种：（1）自由民主制（Liberal Democracy），（2）非自由民主制（Illiberal Democracy）。非自由民主制虽然也是投票选举，但是少数派的自由和人权受到侵犯。俄国就是一个非自由民主制的典型例子。以我看来，对中国学者来说 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是：中国民主如何转型？如何一步转到自由民主制而不转到非自由民主制？
【1】 的结尾是：”民主体制不再在乎“暴民恐惧”了吗？“上面的讨论应该使这点清楚了。’政治暴民‘或demagogy或是意义不清，或是不适合现今。现代自由 民主制基本上已经解决了一些思想家在现代民主初期探讨的多数暴政和在法国革命中出现的暴力。在法治社会中，在完全承认普世价值下，多数暴政不应该出现。但 是法治和普世价值在非自由民主制的国家中还存在问题。
另 外，方先生在【1】里引用Eric Hobsbawn 的“资本的年代 1848 – 1875”（1975），及“帝国的年代 1875 – 1914”（1987）。本来我还计划将来读一读这些书。查了一下，Eric Hobsbawn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像这样极左的学者的文献我一般是没有时间去读的。我找文献尽量找中间，中右，中左。极左或是极右的作者常常偏见太 大。
谨此提出我的看法。如有不当，盼望指出。
注释：
【1】 【华夏文摘】方励之：圣心寺和“暴民恐惧”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1973
【2】 Rod Hague, Martin Harrop, “Political Science: A Comparative Introduction”, Palgrave Macmillan; 6th Edition, 2010.
【3】 韩家亮：谈谈古希腊民主的起源和衰落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
【4】韩家亮：初谈平等和现代民主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
【5】 韩家亮：民主与多数少数 https://hxwk.ciaos.org/han-jialiang.hxwk.org/...
【6】 Andrew Heywood, “Political Ideologies,” 4th ed.,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7】 韩家亮：民主之基要与几点谬误辩解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