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与耶路撒冷？

最近在法国、黎巴嫩、马里等地接连发生恐怖袭击。各报刊、通讯社、政治领袖、和专家纷纷发表评论分析。其中一些评论分析企图单从政治角度来解释和应对伊斯兰恐怖主义（见下面的有些链接）。政治就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恐怖袭击本身当然属于政治的范围。但是如果只从政治角度来考虑恐怖袭击而不考虑宗教因素明显不符合当前的实际情况，也无助于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初步懂得政治与宗教的关系，至少需要先认真学好几门课。自古以来政治与宗教一直有密切的联系。福山写了两部很好的关于政治秩序的书【1，2】（至少第一部应该会成为经典）。虽然福山在这两部书中并不专门研究宗教与政治的关系，他还是常常指出宗教在政治秩序发展中的重要性。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印度教对于印度国家（nation-state）建立起的作用。大约二千多年前印度中国在政治秩序发展上相差不远。但是后来印度教占主导使得印度在国家建立上至少比中国晚一千多年（福山称之为印度的弯路—Detour of India）。福山在这两部书里提出一个真正现代国家需要具有三个基本标志：强大的国家（指国家机器强大到足以抵抗可能的外敌入侵和维持内部必要的秩序）、法治、负责任（也有翻译为“问责”，指国家领袖和机构对公民负责）。这些将来可能成为政治学的普遍标准。其中法治一项对儒教文化圈来说很有意思。在最近一次福山王岐山会见的报道中，福山认为中国之所以从来没有出现法治是因为中国没有超越的宗教（参考【3】）。没有看到福山或其它学者在这个题目上更详细的看法或评论。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超越的宗教作主导，中国将来就不可能建立法治和成为一个（完全的）现代国家？大概不是。不过这尚待继续研究。还需要指出另外一点：虽然穆斯林国家和印度有超越的宗教，但是它们的法治的发展都夭折了【1，2】。

最近二百多年来，宗教的作用在西方比较淡化了。随着政教分离的引进，意识形态在西方国家中开始起重要作用。有的意识形态来自基督教或是有宗教的影响，有的则完全属于世俗。那么宗教是不是不重要了？不是。一百多年前一个德国著名学者麦克斯·韦伯（Max Weber）在访问美国以后写了一本经典书《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精神（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这本书在世界上产生了巨大影响。最近著名哈佛历史教授Niall Ferguson写了一本书比较世界上各主要文明【4】。Ferguson的这本书有一章里宗教是主干，书中讨论了基督教（新教和天主教）对西方文明（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Ferguson指出麦克斯·韦伯的敏锐和深刻，同时也指出他的有些错误和局限。

本篇文章的题目在西方学术界里广为人知：雅典指政治中心，耶路撒冷指宗教中心。雅典与耶路撒冷之关系一直是西方政治发展的关键，也是西方文明发展的主线之一。耶鲁大学的史提芬·斯密斯写了一本政治哲学入门教科书【5】。我向读者强力推荐这本教科书。先谈谈我读这本书的几点感触，这样可以帮助读者对此书有更深的印象。我得知这本书时已经具有相当好的政治学基础。在共识网上读到一篇文章推荐这书时我还有些半信半疑，我还需要花时间读它吗？但是我一开始读它就放不下手，连着认真学习了两三遍，生怕漏掉什么要点。耶鲁大学不愧是培养美国政界法律界人员的世界一流学府。政治哲学这门课对于政治学、法学、社会学等学科来说是关键。对于许多二流三流大学学生来说，他们可能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耶鲁这入门课的水平。斯密斯说他自己不过是个教书匠，真正的哲学家在现实世界中极为罕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斯密斯这样讲是正确的。但是斯密斯不迷信权威，他在书中好几处直率地表达了与哲学权威不同的意见。例如他称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当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但是他在书中另一处指出施特劳斯对柏拉图理想国的解释不正确。我同意他的这个看法。我从这本书得到另一个重要帮助是关于著名哲学家卢梭的评价。以前我从不同渠道知道学术界对于卢梭的哲学思想有争议，但是许多书和文献对这点都语焉不详。我在华夏快递上曾经读到几篇邓嗣源的狠批卢梭的文章，当时我基本上接受了邓嗣源的看法（可以从下面相关链接中和Google中去找）。斯密斯的这本课本第十章专门介绍卢梭。斯密斯在第十章结尾说没有卢梭现代民主是不可想象的（Modern democracy is unthinkable without Rousseau—202页）。我对斯密斯的这个评价开始时相当吃惊。思考多次以后我有些理解斯密斯的逻辑。我虽然对斯密斯的这个论断仍有一些保留，但是从这一章我学到了许多东西。将来我可能在深入讨论自由民主制时再回到这个题目上来。

需要提醒读者，这篇文章不准备介绍斯密斯的这本入门教科书。读者必须自己学懂这些基本东西。斯密斯已经花了大精力仔细挑选内容，精心安排次序，清楚解释。你如果还不花功夫去学或者学不懂，那你永远不可能真正懂得政治哲学。学哲学不仅要慢慢读还需要反复推敲。一本哲学入门课本【6】介绍应该怎样学习哲学。它讲的很好，推荐读者参考。

读这本书时需要注意到它是政治哲学的入门书，因此大量有关材料没有被选上。并不是说这些材料不重要，而是对初学政治哲学的本科生来说应该先学好基础知识。这本书的材料选择和表达方式使没有基础知识的学生可以尽快地掌握坚实的基础知识。读者读这本书时应该注意两条线。一是雅典与耶路撒冷之间的关系。二是自由民主制的发展。这本书略去了许多政治哲学上风行一时或者说曾经有过重要影响的哲学思潮。马克思主义就是其中之一。斯密斯的这本书完全没有这些东西。为什么？这本书讲到：民主制度是现今唯一有意义的制度（所以它就一条线讲清楚在政治哲学上民主的来龙去脉）。有的课本会花不少篇幅介绍各种各样的观点，各种各样的制度，好像在编一本百科全书。但是这样容易把初学的学生搞糊涂。有些人可能会说现实世界中许多国家还不是民主制，也有不少政治学者、政治家、政治哲学家不同意民主是将来的唯一政治制度。但是政治哲学家们现在还提不出一种比自由民主制更好的政治制度。入门学生不需要学一大堆似懂非懂的东西。学懂了政治哲学入门以后学生还可以在其它课程中学到别的知识，或者自己阅读。一个自然的问题是斯密斯是否同意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这本书对福山的理论只是提了一句，没有表示意见。斯密斯这本书的观点比较普遍，福山在他的文章和书里其实也曾用到，也就是他们都同意自由民主制是现在所知道的唯一的好的政治制度。但是民主制是否一定是“历史的终结”？福山的推导（即福山的政治动力学）是根据黑格尔哲学。这个推导是否正确？这些都是很困难的问题。我有我的看法，具体将来再讨论。

这本书基本上全部在西方文明的环境中讨论，没有涉及其它宗教主导下的政治秩序与宗教的关系问题。许多学者和民众认为西方在政治上走在其它文明的前面，其它文明将跟上。还有一个原因是学术界对西方的政体与宗教的关系上研究的比较充分。懂得了西方政体与宗教的关系后，就有了一个参照物作为比较。那么伊斯兰世界、儒教文明是不是也会按照西方文明的途径去发展？也就是说【5】的政治动力学和发展过程是不是普世的？这本书中有的哲学逻辑应该是普世的，但有的就不是。例如可兰经恐怕不赞成政教分离。前面讲过【5】的一条主线是自由民主制。但伊斯兰文明一定会向这个方向发展吗？只有详细研究了可兰经和伊斯兰教以后才可能有一个比较确切的答复。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大不一样，圣经与可兰经也有很大不同。这留给将来讨论。即使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有些方面相差不远，它们的政治动力学也可能差别极大。举例来说，有不少人提议伊斯兰教需要模仿马丁·路德那样来个宗教改革。我有把握说这种看法错误，因为可兰经与圣经完全不同，无法模仿。将来我会详细展开讨论这点。

雅典与耶路撒冷问题属于那种不朽的问题，可以与苏格拉底提出的一些概念相比。苏格拉底的一个重要贡献是让人明白准确定义有些概念非常困难【7】。据有的古希腊哲学专家估计，经过二千五百多年的努力我们现在定义苏格拉底的有些概念可以有百分之五十的准确性。二千五百多年以来世界上没有人，包括旷世天才的总和，能够彻底解决政治与宗教的关系问题。现在回到本篇开头的问题上。现在的政治方法是西方政治哲学和宗教的几千年的发展下产生的。认为这些政治方法可以取代经典的雅典与耶路撒冷关系等于认为过去几千年世界上的先哲都太愚蠢了。持有这种看法的人如果被苏格拉底问起，大概觉得这容易。但是如果被追根问底的话，会张口结舌。这又好像系里新进来一个研究生夸口他比世界上这个领域的所有专家加起来都要强得多。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这种超超超级天才，至少他或她需要先作出一些重要的结果来。不仅如此，按这种观点来看其它宗教及其相关的政治哲学也必须按照西方的政治方法行事。我不认为这种看法正确。如果谁单以政治的角度来分析解决现在的伊斯兰激进主义问题或者根除伊斯兰恐怖主义，我很怀疑他或她的提议有任何价值。

注释：

【1】Francis Fukuyama,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1.

【2】Francis Fukuyama,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Democracy,”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4

【3】韩家亮：关于王岐山会见福山等人之我见 https://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45140

韩家亮：与陶达士商榷法治与中国 https://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

【4】Niall Ferguson, “Civilization: The West and the Rest,” Penguin Books, 2012

【5】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6】John Perry, Michael Bratman, John Martin Fisher,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Classical and Contemporary Reading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7 edition, 2015.

【7】韩家亮：苏格拉底生平对我们的启示 https://www.21ccom.net/articles/thought/bi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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