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打算等这次弹劾事件结束后再写篇总结评论。我计划从理论上分析，例如建制与反建制，总统与媒介关系，国内国际战略等。读了老康的文章[1]，我想现在就应该解释一些法治的基本原则，否则许多误解会继续下去。美国宪法不许总统凌驾在法律之上，但也没有要求总统听命于国会。国会有权弹劾或者制裁总统，但需要有确凿事实根据，例如犯的是哪一条法律，有哪些事实。
老康的文章讲述了美国以前两次弹劾：尼克松和克林顿。叙述大致正确，但有些重要细节不清楚。因为需要把以前两次弹劾案与最近的弹劾案作法律上的比较，所以需要搞清楚尼克松和克林顿到底犯了什么法。尼克松竞选连任时发生了水门案件，共和党竞选委员会的中下层人员企图盗窃民主党竞选文件时被抓。尼克松事前并不知情（如果他事先参与策划，那另有罪名），但侦查此案时尼克松利用职权掩盖案件和涉案人员。这样尼克松就犯了妨碍司法罪。尼克松并没有等到真正弹劾表决。在知道妨碍司法罪会成立和许多共和党议员不支持他以后，尼克松就辞职了。重要一点是大家都认为那次审判公正（fair trial）。克林顿被弹劾的起因是与一女实习生莫妮卡·莱温斯基发生不当性关系。克林顿犯了道德错误，但并没有犯罪。莱温斯基大概也有责任，连性骚扰都算不上。无论如何，克林顿犯的罪是后来为此事说谎作假证（lie under oath)。我认为克林顿的事情不应该上升到弹劾的高度。另外那次弹劾调查应该也属于公正。
注意多数人都同意前两次弹劾案本身的公正性。我最近刚写过几篇介绍法治的文章（[2]和引用的书和文章）。公正审判（fair trial）是在很长历史中形成，需要很多篇幅才能讲清楚。但公正审判本身并不太难懂。看到许多华人的评论太不靠谱，我写了一篇《什么是公正审判？》[3]，暗示大家先搞清楚什么是 fair trial。不搞懂公正审判当然也不可能搞懂弹劾。
这次弹劾川普的调查明显不公正。如果读者自己立场公正又认真分析事实的话，很容易得到这结论。弹劾调查先在众议院情报委员会由委员会主席 Adam Schiff 主持举行，Schiff 相当于法官。一案件公正审判的前提是法官公正。据说Adam Schiff 2017年就发话要弹劾川普。至少我亲眼看到穆勒调查公布以前 Schiff 在PBS 说他有大量川普与俄国串通的证据。后来穆勒调查报告出来后，Schiff 又被问到此事，他说还在研究穆勒报告。所以乌克兰事件出来以前，Schiff 已经打定主意要弹劾川普，剩下只是安上什么罪名了。假设你还没有犯案以前法官就已经断定你有罪。这样的法官有可能公正吗？
除了法官必须公正以外，公正审判还应该满足下列条件 [3]：
有权利要求陪审团不偏不倚；
有权利要求法律程序公正；
有权利质疑证人和要求选择证人；
有权利要求有辩护律师。
如果仔细考量上述条件，众议院情报委员会的“审判”没有一项完全满足（如有疑问可上论坛讨论）。读者需要懂得，只要上面一项不满足整个审判就不公正，需要重审或者宣布无罪。这对所有审判都正确。众议院情报委员会的听证完全不满足，怎么可能公正？一些共和党议员在听证时把它比作苏联式的审判。苏联式审判是 show trial。苏联法庭开庭以前内部已经定好被告是否有罪，法庭只是走过场而已。（中国现在也差不多。）说这次弹劾审判是 show trial 可能有些过分，但无论如何不能算公正审判。
现在看众院定罪弹劾的具体两项。一是川普要求乌克兰总统调查腐败（包括前副总统拜登的儿子），并要挟拖延/扣押乌克兰的军援。川普的这个要求可能犯法（但后面仍有质疑）。但把这事上纲上线到危害国家安全？！如果这样，奥巴马不知危害美国国家安全多少次了。奥巴马当政时乌克兰多次要求军援，奥巴马一直拒绝只给乌克兰非致命援助。川普上台以后才开始给乌克兰真正军援。我以前文章指出这事大概不够弹劾，就是说川普做法错误但不够严重不应该被弹劾。众议院情报委员会调查时多数证词对川普不利。那些证人对川普不满可以理解。川普的施政纲领之一就是反建制。反建制有利有弊，将来我另文分析。不少职业外交官和专业人员对川普很不满因为他们受直接影响。但这些证人被问到具体罪状时，没有一位能够提供一件川普犯罪的直接证据，都是听人说或者自己推测。
后来发生的事使我对上面的指责是否成立也有了疑问[4]。美国驻欧盟大使 Gordon Sondland 在众院作证时说了一句当时很轰动的话‘Everyone was in the loop’ 。他的意思是川普政府的主要官员都在圈子里，就是说都知道暂停乌克兰军援和调查乌克兰腐败的事。他说这圈子包括副总统彭斯，国务卿Mike Pompeo，代理白宫幕僚长 Mick Mulvaney，能源部长 Rick Perry。但如果你仔细听Rick Perry的访谈[5]，压根没有发生任何罪行。当然可能 Rick Perry不知情，或者撒谎，或者Sondland的圈子的意思被误解。要澄清这些，需要Rick Perry 正式宣誓作证，多次反问（cross examination），还需要川普的律师参与。只有这样才能辨清事实，才能确立犯罪罪证，才能消除疑问（beyond reasonable doubt）。我仍然认为川普大概在这事上犯错，但你如果让我定罪他，我只能说我还有怀疑。这不仅对弹劾案，对所有案件都需要经过这样的过程。读者如果细心，许多电影连续剧等都有审判例子。定罪不能靠感情，灵感，直觉，或者公众投票，要靠逻辑推理。
现在来看众议院弹劾案的第二条罪状：妨碍国会调查。这条更不成立。众议院要求许多（现任和过去）白宫官员到国会作证。川普政府有些合作但多数拒绝。法律上来说政府和国会各有管辖范围。国会当然可以要求白宫交出材料或官员出庭作证，白宫也可能配合也可能拒绝。这种纠纷通常属于对法律的不同解释，应该由法院裁决。只有当法院裁决要求白宫合作但白宫仍然拒绝才可能算作妨碍国会调查。据民主党议员讲，法院裁决需要时间太长。但没有经过法院裁决妨碍国会调查罪就不成立。如果不经过法院裁决就可以弹劾的话，那每届政府至少要被弹劾几十次了。
我以前讲过如果众院情报委员会调查公正的话，应该会有一些共和党议员考虑加入弹劾案因为川普为人相当差。但是不公正的审判不可能说服其他人。这是为什么没有一位共和党议员投赞成票。参院民主党领袖 Chuck Schumer 说共和党党魁McConnell 在规划最急促的，最不全面的，最不公正的弹劾（Leader McConnell is plotting the most rushed, least thorough, and most unfair impeachment trial in modern history）。但众议院Adam Schiff 就弹劾主持调查时，Schumer 难道不能小声对众院民主党领袖说一声，让调查起码表面上看起来公正？
注释：
（1）老康：弹劾总统 https://hx.ciaos.org/?p=177374
（2）韩家亮：法治的思考和探索：西方、中国 https://hx.ciaos.org/?p=176571
（3）韩家亮：什么是公正审判？ https://hx.ciaos.org/?p=176471
（4）从弹劾美国总统一事看法治
（5）Rick Perry的访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UqNKpjxPTE
相关链接：
1）韩家亮：关于这次弹劾美国总统之我见 https://hx.ciaos.org/?p=176015
2）韩家亮：美国参议院会弹劾总统吗？ https://hx.ciaos.org/?p=176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