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民主指美国民主，法国民主，英国民主及其衍生民主。为什么特别提出美国，法国，英国呢？首先，美国革命后建立的民主制度最成功，属于现代民主的典范。法国革命后经过许多血腥动乱最终也成功建立共和（民主的一种）。另外美国革命起源于殖民地独立，法国革命则是主权国家自己变革。从某种角度来说，法国革命的影响更普遍。英国开始民主改革最早（开始于1215年的Magna Carta），采用一种渐进方式，最终提供的西敏寺(Westminster)式议会民主对许多国家有巨大影响。
存在多种政治制度分类方法。最早提出又最常用的是亚里斯多德分类法。亚里斯多德按照政体决策的方式分为三大类：一个人（例如世袭皇朝），一小批人（贵族），大众（民主）。亚里斯多德亚也讨论过混合式政府，即这三群体分享权力（共和）。一般把共和归为民主的一种。公元前二世纪的希腊历史学家Polybius详细阐明共和理论（[1], 25页）。拥护共和的人认为它比纯正的民主好。现在来看民主简史。大家都知道古希腊民主，其中以雅典民主为经典。雅典民主只存在了一百多年，但后来民主的火种没有熄灭。罗马帝国初期是共和制，很大程度上参照希腊民主。因为罗马帝国的扩张和内乱，后来罗马共和衰亡被专制取代。中世纪的意大利一些小国（威尼斯，佛罗伦萨，比萨等）也是共和制。（历史上还有其它国家是共和，有兴趣的可以参考一本民主简史[2]）。
美国建国受英国十七世纪共和理念的影响（[1],30页）。美国国父们对民主的看法分两派。哈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等支持宪法但是认为它过于民主，Patrick Henry等反对宪法认为它还不够民主。美国国父们许多认为民主代表阶级统治甚至暴民统治，所以他们倾向于采用共和制度（32-34页）。他们认为英国的制度基本上属于共和制度，美国宪法没有提到民主却提到共和。一本常用的政治学课本称美国为民主共和（Democratic Republic）[1]。
有些人认为现代民主恢复了古希腊民主，这不正确。现代民主受到古希腊民主的很大影响但是与希腊民主有不少差别。其中重要的有：
一）古希腊及古罗马文明生活的基本细胞是城邦（city-state）。在实体上，城邦是一个城镇或城市周围环绕着农业区和牧业区。在政治上，它是一个群落通过长官和法律来统治。在心理上，它是一个自足的由有特权的成年男子组成的群体（不仅外国人，而且奴隶，妇女，儿童都被排处在权力之外）。古希腊有许多城邦（超过1000个），其中有一些实现了民主。民主城邦中最典型的是雅典。但城邦尺度上很小根本无法与现代国家相比。古雅典的城墙内围只有一点五公里，总人口估计为二十五万到三十万。雅典只有成年的男性公民可以投票，大约有三万至五万，不到所有成年人的百分之三十[3]。妇女，奴隶和未成年的儿童不能投票。现代国家比城邦大许多倍。仅仅从技术上来说，现代国家无法直接搬用雅典的直接民主程序。例如美国有三亿人，其中应该有大约二亿公民，很难实施古雅典那样经常召开公民大会辩论，投票，决议。现代民主一般都采用代议制。为什么代议制可以代表民意？这里有许多学问，将来另文叙述。
二）现代民主以个人为单位，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是现代政治的基础，而古希腊以城市为单位。很多著名哲学家如霍布斯，黑格尔，斯特劳斯都指出现代社会的这个特征。古雅典人政治用词常是我们而不是我，你，他。关于个人主义的简单讨论见一本政治哲学教科书[4]。根据[4]，霍布斯奠定了个人主义的哲学理论。当然个人主义早在十一世纪末的教皇改革就在西方开始发展，这方面读者可以参考福山的两部关于政治秩序的书[5,6]。实际上，个人主义可以追溯到新约圣经，不过这扯远了。如果熟悉中国近代史，应该知道中国过去也没有个人主义，而是以家族或氏族为重。受西方影响中国在二十世纪初（特别是新文化运动）开始转向个人主义。
三）平等。划分平等的种类很重要。一种平等是经济平等。经济平等最容易衡量但完全实现经济平等不仅困难而且不合理。假设一个人做很少技能的工作（例如快餐店工人，清洁工等），另一个做需要特殊专业技能的工作（例如医生，高级工程师），如果他们都拿一样的报酬，合理吗？又假设一个人只做早九晚五的工作，另一个人工作特别卖力常加时工作（例如餐馆业主），如果他们都拿一样的报酬，合理吗？所以经济机会平等比经济分配同等更为合理。经济学研究和实践证明市场调节的重要性。我认为合理报酬应该由市场调节作为基础。当然这并不排除一定程度上的再分配。另外经济机会平等可能还牵涉许多，例如考虑家庭条件和教育环境的不同。这些属于经济方面，不在本文考虑中。这里要讨论的是政治平等，且限于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现代民主显示了政治平等的可行性。
古雅典妇女，奴隶，未成年者都没有选举权。雅典那时的人口约二十五万到三十万，其中只有三至五万有选举权。奴隶没有投票权的一个原因是奴隶是雅典经济的支柱。参与雅典政治需要很多投入。因为奴隶们的劳动，自由民才有时间和精力参与政治。下面我们先看一个雅典扩大民主的实例再继续讨论。
著名世界通史教授麦克尼尔这样描述雅典民主起源和发展（[7], 196-203页）。希腊社会早期各种力量的均衡使得贵族家庭联合在一起，限制了皇家权威（196页）。贵族权力的上升和皇权的衰落有一段过程。逐渐地，出现一些城邦由贵族议会作重要执政决定。到公元前八世纪时，大多数发达的希腊城邦权力都转移到贵族手中。乡村的自然发展有类似中东文明的趋向，贫富二极分化：即休闲的贵族和饥饿的大众（198页）。军事战术上的一个重要改变限制了贫富分化达几个世纪之久：即方阵的引入。在公元前七世纪下半叶特别是公元前六世纪重裝備步兵 （hoplite）取代了骑兵成为战场上的决定力量。重裝備步兵经过训练使行动一致合拍的方阵（phalanx）在战斗中胜出骑兵和松散组织的步兵。
方阵的引入带来了深刻的社会变化（198页）。当农民—重裝備步兵成了战斗的主力时，贵族的优越就不再存在了。在方阵的训练中，财富和社会地位都不重要，而重要的是力量，勇气，和纪律。社会上形成一种情绪，贵族的张显是坏的，非希腊式的，野蛮的。好的公民是一个生活朴素的独立农人，有足够的土地使他生活体面，有能力配置武器参加战斗。在这样的环境下，富有的希腊公民竞相把财富捐给公共建筑和公共服务。这满有活力的希腊平均主义和内部团结使得希腊与其它文明不同。 202页将希腊与东方作了一个比较。在东方，农民是被动的，他对任何政治变化无动于衷，看不到主人的变动对他有什么影响。而在希腊，农村民众至关重要地主动参与政治。
在公元前七世纪和六世纪，城市有许多商人和艺人，他们联合小农（地太少，无法过体面的生活）成为一股政治势力，因此产生了许多暴君。这里，暴君是通过政变上台，不依法律统治（202页）。多数暴君劫富济贫。这些暴君因为没有统治的合法性加上城邦的支柱步兵阶级对其失去的权力不满，暴君统治极不稳定。
要解决商业化的城邦面临的问题，有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203页）：（1）采用寡頭政治在政治上压迫穷人；（2）激进拓展原来基于hoplite的民主。Corinth采取了第一条道路。但它需要外强的军事支持，而且把公民分成对立的两派而使城邦政治瘫痪。Athens采取了第二条道路，在510B.C.推翻暴君后引入了宪法演进和激进民主，使无地的公民也可参与会议和法庭。但在483B.C.前这些穷人政治地位不牢固。在483B.C.Athens大大扩展了它的舰队。穷人可以成为划手，因而对城邦有重要贡献和有当然的发言权。
如果说方阵是希腊城邦基本学校，那么舰队就是希腊民主的毕业学校。如果说家庭农场是有限民主的经济基础，那么商业船队和它的附属工场，仓库，和市场则提供了激进民主的腱。
当然，古希腊民主从不是完全的（203页）。奴隶（城市中有许多）没有任何政治权力。妇女也一样没有政治权力。居住的外地人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可能取得公民权。事实上甚至在500B.C.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古希腊公民权还都是封闭的，世袭的，基本上是血统相关的。
这段关于雅典民主发展的叙述显示了很重要的一点：古雅典公民的政治地位取决于公民对城邦（防卫）的贡献。舰队的发展使穷人可以对城邦做出与步兵阶级相类比的贡献，这促使他们取得政治发言权。美国民主政治平等的依据与古雅典不同，是从美国独立宣言来的。美国独立宣言宣称人是上帝造的，所以本质平等。古雅典的政治平等是后验的，即需要实证。现代民主的政治平等是先验的，即不需要实证。关于美国独立宣言的详细讨论见[9]。当然美国民主开始时也有局限，例如妇女和黑人没有政治权力，白人还需要有财产才有选举权。但因为有美国独立宣言的依据，选举权逐步扩大到所有成年公民。黑人领袖马丁 ·路德 ·金领导的民权运动的理论根据就是来自圣经和独立宣言。他不是争辩黑人对社会做出的贡献和白人一样而是指出所有美国公民的政治权力都是上帝赋予的。如果像雅典那样依据公民贡献大小而论的话，可能需要许多世纪美国才会实现普遍民主。
法国革命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 liberty, equality, and fraternity）也是先验性的。法国的口号与美国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世俗的，不是从圣经来的。当然法国属于西方文明，最终也受圣经影响；其它主要文明（中国，伊斯兰，印度）没有所有人平等的理念。
简言之，现代民主与古雅典民主相比至少有三个重要不同方面。一是现代国家的人口和地域比原来古希腊的城邦大很多，古雅典的直接民主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理论上实行都有难处。发展代议制很有必要。其次，现代民主（至少西方）是基于个人主义，古希腊的政治则是以城邦为中心。另外，希腊民主的政治平等是实证的，现代民主的政治平等不是实证的而是先验的。
注释：
（1）Terence Ball, Richard Dagger, “Political Ideologies and the Democratic Ideal,” 8th Ed. 2010.
（2）Robert A. Dahl, “On Democracy”, Yale Univ Pr, January 1, 1999.
（3）J. Thorley, “Athenian Democracy,” Routledge, 2005, p. 74.
（4）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5）Francis Fukuyama,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1.
（6） Francis Fukuyama,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Democracy,”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4.
（7）William McNeill, “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8）Simon Price, Peter Thonemann, “The Birth of Classical Europe: A History from Troy to Augustine,” Penguin, 2011.
（9）韩家亮：美独立宣言的平等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