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义与西方民主

最近民粹主义在西方引起了一些政治震荡：远右或极右翼政党在一些欧洲国家得势，英国脱欧，反建制的特朗普赢得最近的美国大选等等。因此搞清什么是民粹主义有一些现实意义。凯恩斯有一广为引用的名言，意思是任何人的行动都受某种政治哲学理念的指引（注1）。分析政治局势先要看各种政治力量信奉哪套政治理论，不论是有意识地还是无意识地。政治理论是从政治哲学或宗教来，在政治舞台上以意识形态表现出来。虽然民粹主义有些影响，通用的政治学教科书（注2-4）里并没有所谓民粹主义（populism）。这是怎么回事？政治学教科书考虑的是有明确定义的，自洽的，长时期存在的意识形态，例如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国家主义，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等等。民粹主义只是一种非正式的意识形态。英语的 populism 可以联于任何有许多民众参与的思潮，可能是某正式意识形态的非正统表现或几种意识形态的混合。虽然前面所提到的民粹主义的几种显现表面上有相似之处，本质上却相当不同。有些欧洲国家（法国是一个）的民粹主义主要是受国家主义，新纳粹主义等影响。国家主义可能已经融入所在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但是民粹主义可以强调国家主义的不同方面。英国脱欧则是因为欧盟的政治哲学有缺陷（注5）。所以民粹主义仍不超出凯恩斯所讲的名言，只不过它的政治理念比较模糊而已。应对民粹主义需要对症下药，即找出根源再提出有针对性的解决方法。下面主要考虑这次美国的民粹主义。

什么样的人才是优秀的民选领袖？前丹麦总理兼前北约总书记Anders Fogh Rasmussen认为杜鲁门，肯尼迪和里根是美国英雄（注6）。但是如果把这些英雄当时有些政策交给公民投票很可能通不过，因为多数选民没有足够的知识和远见作出最佳选择。例如考虑里根那篇有名的勃兰登堡门讲话”撤掉这堵墙”。他的撰稿人和内阁成员都不赞成他那样讲（更不要说一般选民了）。他的撰稿人几次把他这句话划掉，但里根仍然坚持。历史证明里根是正确的。真正的领袖要有远见。民主制度不一定会选出最佳领袖，这是民主制度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次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确实有点史无前例。美国是一个实行民主二百多年，政治人才济济的大国。一个没有政界经验且人的品质有疑问的地产大亨居然过五关斩六将当选美国总统。这里有多重因素。一是美国公民一向对政府怀疑。在选民对现状不太满意的时候，竞选人的资历越强反而越难得到选票。另一个因素是经济不尽人意。还有一个因素是许多选民反对过分的政治正确。令人跌破眼镜的是美国许多下层平民选择一个巨富成为他们的代言人。我曾经写过文章讨论这次美国大选中的特朗普现象（注7）。核心问题是美国政治精英和建制与许多公民脱节，这种脱节使得部分选民采取各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不满。代议制比直选制容易产生政府和选民脱节。威权政府和独裁政府不太容易产生民粹主义，只有有言论自由，结社自由，新闻自由的国家才有产生民粹主义的条件。美国这次政治精英与选民脱节是否是政治精英有意为之？我看不是。民主国家的政治精英通常十分忙碌需要处理很多大事：世界局势，经济，反恐，安全，军事，贸易，工业，科技。乡村和边远地区的问题不太容易引起媒介和高层的注意。

特朗普是什么样的领袖？他是一个Demagogue的现代典型。雅典民主的领导权就曾被所谓demagogue篡夺。Demagogue这个词百度翻译成煽动者，蛊惑民心的政客，这不太准确。韦氏大字典对Demagogue的定义是：一个政治领袖为了得到支持不惜造假和作不可能实现的许愿，立论是基于情感而不是理性（a political leader who tries to get support by making false claims and promises and using arguments based on emotion rather than reason）。Demagogue并不是纯粹煽动。特朗普没有坚定的意识形态或明确的信仰，以前他曾支持民主党，后来看到共和党机会好就转向共和党。他在竞选中善于观察部分选民的喜好并迎合这种喜好，这与一般的煽动者不一样。意识形态与施政纲领有一定联系。一个政治领导人需要有意识形态的主导又需要在实际中作出必要的折中。意识形态不明确的特朗普可能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特朗普应该会针对这次民粹主义的根源作一些政策上的调整，有可能对美国国内政治，国际关系，美国经济有较大的修正甚至冲击。但是现在谈论特朗普政府的政策还为时过早。特朗普以前没有任何从政经验。需要等到他的主要内阁成员，特别是国务卿，财长，国防部长等任命以后才能略知他的政策走向。

这次美国大选比较重要。但是也需要把这次大选放在历史的长河中看。一本常用的政治学课本中有这样的叙述。美国国父之一汤姆斯·杰弗森认为周期性人民的反叛对民主是健康的，正如那时的医生对出血的看法一样。他说：“自由之树必须不时地用爱国者和暴君的血来浇灌。“（注8）这话的意思是：人民的周期反叛是正常的。不时会出现侵犯自由暴君。爱国者和暴君都需要流血才能捍卫自由。杰弗逊这话可能夸张了一点。但是他的意思很明确：自由可能需要很高的代价，民主有些反复是自然的。与以前美国民主制度经历的有些考验相比，这次的考验不算太大。

注释：
（1）“The ideas of economists and political philosophers, both when they are right and when they are wrong are more powerful than is commonly understood. Indeed, the world is ruled by little else. Practical men, who believe themselves to be quite exempt from any intellectual influences, are usually slaves of some defunct economist. Madmen in authority, who hear voice in the air, are distilling their frenzy from some academic scribbler of a few years back.” 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s, and Money, Harcourt, Brace & Concept, 1936, p.383 我的翻译：“经济学家和政治哲学家的理念，不论它们是对的还是错的，比通常认识到的更为强大。确实真正统治世界是这些理念。实用的人们可能认为他们自己不受知识界的影响，但他们的思想通常是某些失效的经济学家的奴隶。甚至从空中听到声音的掌权的狂人的思想也不过是从几年前某个学者的草书而来”
（2）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3）Andrew Heywood, “Political Ideologies,” 4th ed.,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4）Terence Ball, Richard Dagger, “Political Ideologies and the Democratic Ideal,” 8th Ed. 2010.
（5）韩家亮：分析英国脱欧的政治背景 （此文曾发表在共识网。原稿可以在《政论文章索引 https://hxwk.ciaos.org/han-jialiang.hxwk.org/?p=1456》里找到）。
（6）Anders Fogh Rasmussen，“The next U.S. president must look to these three American heroes，”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global-opinions/wp/2016/10/25/the-next-u-s-president-must-look-to-these-three-american-heroes/?utm_term=.e09cf13983e4&wpisrc=nl_popns&wpmm=1

（7）韩家亮：从特朗普现象看民主的运作（此文曾发表在共识网。原稿可以在《民主相关课题索引 https://hxwk.ciaos.org/han-jialiang.hxwk.org/?p=1403》里找到）。
（8）[Thomas Jefferson] considered regular revolts by the people to be healthy for democracy, not unlike the way the physicians of his time viewed as bloodletting. Thomas Jefferson: “The tree of liberty must be refreshed from time to time with the blood of patriots and tyrants. “ in Theodore J. Lowi, Benjamin Ginsberg, “American government : freedom and power,” 6ed. Norton, 2000. p.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