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求知方法相关的课题很多，包括教育方法，师生关系，考核，默守成规还是创新等等。由于范围大历史久远，一篇短文不可能考虑所有这些问题。这里概要地考虑中国和西方在学习方法和师生关系上的差别。大家都知道中西在这些方面差别很大，但是为什么有这样的差别呢？根源在哲学和宗教的不同。西方文明主要有两个源头：古希腊文明（包括哲学文化艺术）和犹太-基督教（即Judeo-Christianity；犹太教基督教放在一起因为基督教的前身是犹太教，两者有很大不同但也有紧密的联系）。这篇文章先介绍古希腊哲学的求知方法和师生关系，然后考虑基督教圣经里的一些相关段落。在概述了儒教的求知方法和师生关系以后，最后比较中西在这些方面的主要差别。
◎古希腊哲学：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
古希腊时的哲学包含了所有学科，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当时求知就是学习哲学，学习哲学就是求知。自然科学各科从哲学分离出去只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牛顿最重要著作的名称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这里的自然哲学指现在的物理学。古希腊出了三个伟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老师和朋友，柏拉图又是亚里斯多德的老师。下面简略叙述他们对西方求知方法的影响。
苏格拉底是个相当奇特的人物。他的学习和研究是与各种人物讨论哲学问题。苏格拉底的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例如“什么是美丽(beauty)?“，”什么是勇气(courage)?“，”什么是“友情(friendship)?”，等等。被问的人开始自以为懂得这些词，但是他们的答案经不起苏格拉底的质疑。苏格拉底常常给出一个反例，被问的人会哑口无言。这并不意味着苏格拉底知道这些答案，他认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简单。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一位研究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权威，名校哲学教授表示二千多年后我们对这些词的定义只能说知道了一半。现在的学者还会告诉你政治词汇例如 freedom或liberty（自由），justice（正义），morality（道德）都很不容易严格定义。苏格拉底的方法显示了学习研究方法的两个要点。一是启发式教育。与灌输式教育不同，苏格拉底不是给一个答案要人记住而是鼓励人自己去找答案。另一点是许多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可能需要无止境地追求。更多关于苏格拉底可参考（注1）。
柏拉图被认为是这三位希腊哲学家中，也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斯坦福大学一本哲学教科书第一章扉页有这样一句：“许多人认为柏拉图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家。有这样的说法，所有哲学工作不过是柏拉图著作的注释而已”（注2）。很多哲学教授对柏拉图也给予极高的称赞。柏拉图著作丰厚，其中一本非常有名的著作是《理想国（Republic）》。这本著作有许多方面值得讨论。我们这里只看其中与教育有关的方面。柏拉图的理想国由哲学王统治，另外还有卫士和园工。柏拉图是最早提出社会分工的哲学家，比现代经济学奠基人亚当·斯密要早2000多年。哲学王是从公民中选出然后受教育而成的。在《理想国》里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受到这样的教育，只有经过严格选择的少年才有资格。据耶鲁大学的哲学教授史提芬·史密斯说现代大学的不少形式还是从柏拉图来的（注3）。柏拉图办了一所学院（Academy），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早的大学。
亚里斯多德是柏拉图最优秀的学生。亚里斯多德对哲学（包括科学）的贡献也非常大。柏拉图的哲学体系对神学的影响巨大，但早期的哲学界和神学界对亚里斯多德不够重视。罗马帝国灭亡以后，许多柏拉图的著作保存了下来但是保存的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不是很多。文艺复兴时期亚里斯多德的哲学重新被重视。穆斯林世界曾保存了许多亚里斯多德的著作，那时的文化交流对欧洲学术研究起了重要作用。中世纪时亚里斯多德对欧洲的哲学，神学，科学影响很大，亚里斯多德可能是仅次于柏拉图的伟大哲学家。现在看亚里斯多德一句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1）亚里斯多德的老师是柏拉图，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但亚里斯多德把真理放在柏拉图之上。2）真理追求是没有止境的。柏拉图可能已经对真理有相当深刻的发现，但那仍然不是完全的真理。如果仔细想想，这应该是受苏格拉底的影响。真理又是一个重要但不容易完全理解的词汇。
◎ 基督教里的求知和师生关系
基督教的求知方法和师生关系与古希腊哲学有相通之处，但也有非常大的不同。我们先考虑师生关系。如果你曾比较认真地读过新约圣经的四福音书的话，会对耶稣常常严厉斥责法律教师印象深刻。对犹太人来说，旧约圣经中最重要的是神的律法（沿用习惯，神的法律常用律法称之），律法教师应该很受尊重，在犹太人中确实也极为受人尊重。我们来看一段经文。马可福音12：38 耶稣又教导他们，说：“你们要提防律法教师，他们爱穿着长袍招摇过市，喜欢人们在大街上问候他们， 39 又喜欢会堂里的上座和宴席中的首位。 40 他们侵吞寡妇的财产，还假意做冗长的祷告。这种人必受到更严厉的惩罚。”纵观这些经节，耶稣并不是指律法教师的信息错误（当然信息有时会不正确）而是律法教师讲一套做一套。神的律法要行出来才算数。耶稣的教导是革命的，颠覆犹太教的原来秩序。
耶稣还说（马太福音）23:8 但你们不要让别人称呼你们为老师，因为你们只有一位老师，你们彼此都是弟兄。 9 不要称呼地上的人为父亲，因为你们只有一位父亲，祂在天上。 10 不要让人称你们为导师，因为你们只有一位导师——基督。 11 你们当中谁最伟大，谁就要做你们的仆人。这里阐述了谁才是真正的老师：耶稣基督。耶稣在讲道时多次提到他和他的门徒需要服侍人。例如马太福音二十章20-28，”28 正如人子不是来受人服侍，而是来服侍人，并且牺牲性命，作许多人的赎价。”（耶稣常用人子来称呼自己）；马可福音10：35-45等等。基督教其实还是有教师的。哥林多前书 12：28 上帝在教会中设立的第一是使徒，第二是先知，第三是教师，其次是行神迹的，然后是有医病恩赐的，帮助别人的，管理事务的，说各种方言的。这里的教师基本上等于新教里的牧师（参考和比较以佛所书4：11）。这与上面耶稣的教导并不矛盾因为耶稣基督是真正的教师，教会里的教师是神恩赐给教会的。教会里的教师（牧师）必须顺服耶稣基督。
那基督教的教师教什么呢？当然旧约新约圣经里有很多可以解释和教授。不过最重要的是真理。什么是基督教真理呢？圣经里有一句非常关键。约翰福音14：6 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 这里我们不考虑道路和生命，只考虑真理。耶稣是个人，他怎么说他是真理呢？注意这一句的后面“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要记住基督教的一个基本教义是三位一体，也就是说父神（造物主）子神（耶稣基督）和灵神是一，但可能以不同形式体现出来。再看约翰福音3：16 “因为上帝爱世人，甚至将祂独一的儿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祂的人不至灭亡，反得永生。……18 信祂的人不会被定罪，不信的人已经被定罪，因为他们不信上帝独一的儿子。” 把上面两段联系起来就比较容易理解了。教会的教师必须在耶稣基督下面，耶稣基督才是真正的教师。教会的教师也必须教圣经真理。在这个基础上，亚里斯多德的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完全可以为基督教所接受。
圣经另一处耶稣说（马太福音）10：24 “学生不能高过老师，奴仆也不能大过主人。 25 学生顶多和老师一样，奴仆顶多和主人一样。连一家之主都被骂成是别西卜（即鬼王），更何况祂的家人呢？”我有好几年不能接受这段圣经。我们一直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是日常生活也常见学生在科研成就上超出老师吗？后来我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首先，耶稣这里是对他的门徒讲的，联系上下文耶稣在预备他的门徒受迫害。其次，在常规的意义下学生可能高过老师，但是在属灵上面在宗教上面学生不可能高于老师，因为这里的真正老师是耶稣基督即神的儿子，无论一个人做什么都不可能替代或者超出神的儿子。
总结一下。基督教强调追求真理，这里的真理是耶稣基督，也就是三位一体的神。神是无限的，所以追求也是无穷尽的，苏格拉底的开放式比较合适。虽然基督教教会里也有教师，但真正的教师是耶稣基督。基督徒当然应该尊重教师（参考哥林多前书关于阿波罗的叙述），但尊重真理更重要。古希腊哲学求知探索和师生关系都不是绝对的。但是基督教中，真正的教师和中心真理都是绝对的，也就是说，基督教不允许任何的教师地位高于耶稣基督，任何真理不能高于三位一体。这个方面与将要讨论的儒教倒是有些相似。
◎ 中国的儒教
两千多年以来儒教在中国的教育中占有绝对统治地位。儒教的本质是一种政治哲学。著名世界史家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McNeill）的经典著作里有一段很精炼的叙述（注4）：
“在中国占主导地位，直到1911年满清王朝被推翻，的政治理论大概起源于周朝。按照这个理论，天把权力委托给政治上掌权的人。但像它的神秘地授予一样这权力也可能会同样神秘地被收回。这个信念有下面两个重要推论。首先，因为天包含了所有土地，上天指定的皇帝当然也是普世皇朝。这样的概念即所有人，华人和蛮人，都应尊敬同一个“天子”成为所有后来中国政治理论的基本信条。这意味着中国如果分裂在道义和政治上属于不正常。这种思维框架极大地促使了后来历届皇朝巩固权力并使中国经常统一，这不是仅凭赤裸的军事力量所能达到的。另一方面，相信中国皇帝的唯一优越地位虽然对中国周边蛮人有效，但是这使以后与更文明更强大的外国统治者打交道时复杂。这个政治理论的第二个推论是皇帝作为天的指定人，要保持他的位置必须遵从天意。……
“这样的政府理论，虽可以给篡权和叛乱提供理由，但也限制征服者赤裸的军事力量。甚至公元前771年以后，中央政权实际已消失，这个理论作为理想仍持久不衰。这个理论后来被孔子加强以后，巩固同时限制中国历史上各代皇帝的权力。”
这里有几点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第一，孔子认为周朝是理想的政治制度。孔子的理想国是过去的皇朝，那时秩序好国家安定。第二，要回到过去的好秩序，就必须各人地位明确社会秩序井然，一种表达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第三，每一级对下级都有绝对权力，例如皇帝对大臣有随意处死的权力。
儒教在古中国的主导地位深刻地影响了古代中国的求知方法和师生关系。儒教的政治体系是固定的即孔子描述的周朝政治制度，随之被尊为正统。这导致了知识僵化，答案符合儒教教导的才是正确答案。中国古代的求知方法也基本上僵化，强调记背答案。
◎ 比较中西求知方法
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出，西方的学习方法比较优越，因为它是开放式的。除非你认为周朝或儒教的政治体系是人类政治体系的终极形式，开放式的学习研究比较好。当然儒教也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孔子的有教无类至少在表面上比柏拉图的《理想国》里的教育更平等。当然柏拉图的《理想国》有许多不同的解读，不能仓促地下定论。
中国古代传统的等级森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师生关系。前面讲过儒教强调绝对（absolute），例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虽然师生关系没有那么绝对，但还是比西方绝对的多。例如有时即使老师讲错了，碍于面子学生不指出，甚至有时学生指出了老师的错误后会遭报复。我认为现代中国应该尽力做到亚里斯多德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不错基督教中有时也绝对。但是那绝对指的是耶稣基督，也就是说是无限的三一神。
这篇文章讨论了中西方求知方式不同的根源。这里的考虑相当局限，希望这篇文章能够提起大家的兴趣，促使进一步更深地探讨。
注释：
1）韩家亮：苏格拉底生平对我们的启示 https://www.21ccom.net/articles/thought/biany... ； Stephen Law, “The great philosophers : the lives and ideas of history’s greatest thinkers,” Quercus; 1st ed., 2009 是一本不错的通俗读物。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耶鲁大学的政治哲学入门课本。很好且易读。其中有一章专门讲苏格拉底。
2）John Perry, Michael Bratman, John Martin Fisher,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Classical and Contemporary Reading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5 edition, 2009. p.22 原文：Plato is regarded by many as the greatest philosopher of all time; it has been said that all philosophy is merely footnote to his work.
3）Steven B. Smith, “Political Philoso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4）William McNeill，”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pp.226-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