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美国一艘军舰航行经过中国新近建造的南海一人工岛附近。中国方面严厉谴责，指美国军舰侵犯中国领海。中国这样做明显不符合国际法（参考【1】和各国专家的意见；后面还有更多讨论）。如果制造人工岛后就可以拥有邻近海域主权的话，世界上许多海域都可以被划归私有了。中国官方的反应之强烈有些难以理解。难道中国政府真不知道这种行为违反国际法？或是为了国内消费？难道中国政府指望抗议强些，威胁大些，别国就害怕了，中国宣称的领海就成事实了？也有一个可能是中国和世界之间有误解。如果这种误解长期存在，相关各方可能作出错误判断，造成摩擦和敌对情绪，影响贸易和其它交往，甚至导致战争。这些使我感到大家需要尽快认识中美、中国与世界的思维框架之间的巨大差别，这样才可能找到解决争端的根本方法。我最近写了一篇关于中美中日战争可能性的俯瞰文章【2】。我已经计划写一些更深入的文章，从文明、哲学、宗教、政治、经济方面分析讨论。现在我正在阅读研究阶段。最近的冲突使得这样的研究分析有一些紧迫性。我先通过这篇文章写下自己对这些问题的一些初步分析和考虑，欢迎大家指正和进一步讨论。
另一个相关的题目是美国的中国研究。多年前浏览过一些美国学术界关于中美关系的文献。记得一本书的引论中对中美关系的变化有一段很生动的描述。美国的中国研究常常像钟摆一样摆来摆去，一阵过于乐观一阵过于悲观。二战刚胜利后许多美国的中国学者对于中国的民主前景和中美关系非常乐观。后来冷战中美国的中国学者转悲观。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美国的许多中国学者极为乐观，看好中国的发展，看好美中关系。前不久不少美国的中国学者转向悲观。我认为这些变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国的中国研究没有能够考虑到（或者考虑的不够）中国和美国看问题的哲学框架之间的巨大差别。要解决中美之间的问题，必须考虑到双方哲学的巨大差别。
◎需要从哲学高度上来看
经济学泰斗凯恩斯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The ideas of economists and political philosophers, both when they are right and when they are wrong are more powerful than is commonly understood. Indeed, the world is ruled by little else. Practical men, who believe themselves to be quite exempt from any intellectual influences, are usually slaves of some defunct economist. Madmen in authority, who hear voice in the air, are distilling their frenzy from some academic scribbler of a few years back.” 【3】这段话不是很容易翻译，而且如果直译有些地方也不容易被中国读者所理解。这里重在解释它的意思。凯恩斯说：”不论经济学家和政治哲学家的想法是对还是错，它们的巨大能力常常被大众所低估。一个平常人可能自认不受知识界的影响，但实际在思想上他仍是某个经济学家已经失效（defunct）的思想的奴隶。一个有权势的疯子即使听到空中的声音（就是说无论他如何胡思乱想），那也不会超出几年前某个（哲学）学者的随意描画。”（这有点中国古语“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的味道，这里的如来佛代表哲学思想的前沿。）
上面凯恩斯是从一个方面（top-down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一个课题当然可以也应该从几个不同的方面来研究分析，譬如有时实验很重要，有时统计分析很重要。最终这些都牵涉到哲学上一个历史悠久的分支叫做知识论（epistemology）。知识论从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实际还早）就开始研究，经过笛卡尔、休谟、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家的补充和加深。知识论与大陆常提到的认识论有关但不完全一样。知识论的内容很丰富。实验不是不重要，例如休谟指出如果最终没有实验支持（或者说证实）的话，我们的许多理论可能站不住脚。但是，如果从哲学推导出某个方法错误并且这个推导是sound（逻辑学用语）的话，那这个方法就永远不可能正确。一个例子是马克思的经济学。凯恩斯很鄙视马克思主义，但是他只是认为马克思主义没有品味，并没有在哲学上和经济学上证明马克思的经济学是错误的。另一位著名哲学家兼经济学家哈耶克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从哲学上推导出计划经济必然失败。当时看得懂哈耶克的工作的人很少，许多人也怀疑哈耶克的哲学是否正确因为当时苏联的经济增长率高于美国。但是最后事实证明哈耶克正确。无论你怎样努力尝试各种计划经济，无论你的具体步骤是否考虑的周到，无论你是否知道哈耶克的结果，你总是逃不出哈耶克的哲学推导。这是一个说明前面凯恩斯的那段话的例子。顺便提一下，哈耶克和凯恩斯在学术见解上属于不同派别，有时他们还是对头，但他们都正确。最后，了解中国改革开放历史的人可能熟悉“摸着石头过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些箴言。从哲学上看这些箴言完全错误。“摸着石头过河”？难道看不见路的瞎子能走出最好的一条路？从知识论来看，“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也错误。这里的要点是我们必须懂得哲学研究是人类思维活动的前沿，不论你懂不懂哲学，你的思维都在哲学考虑之下。这是为什么需要从哲学的高度来考虑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虽然你可能没有意识到，政治哲学仍然影响甚至决定相关各方的对策。
上述问题可能与以前Robert K. Logan所研究的字母效应有关系。以字母为基础的文化的一些特征与以象形文字（中文）为基础的文化的对应特征有很大不同。考虑一个例子：以字母为基础的文化比较适应抽象思维，以象形文字为基础的文化比较倾向于采用归纳【4】。上面好像证实了这点。华人比较愿意接受归纳法，愿意相信“摸着石头过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种归纳成分比较多的东西。西方人比较倾向于抽象思维。这些缺陷不是无法克服。只要一个人客观，学习一些哲学知识，克服这种局限不困难。但是，如果一个人不愿客观考虑问题，那他的知识就很难达到哲学高度。这种人可能会尝试、失败、再尝试、再失败，直至无穷。这里无穷可能稍为夸大了些，但是如果尝试所有可能的组合的话，这种哲学或经济学问题的复杂性很容易需要亿万年的实验。计算机科学或者离散数学里有许多这种例子。
◎ 政治哲学
政治哲学是哲学的主要分支之一，研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和政治体制等。为了方便我们的讨论，这里把政治哲学分作两个分支，一个分支研究国家内部的政治包括国家的形成、国家的机制、体制的演变等，另一个分支研究世界政治包括国际关系即各主权国家之间的政治。这两个分支之间有密切的联系。研究国家的政治哲学的分支稍为简单一些，我已经介绍过一些与这相关的中国和西方的政治哲学【5，6】，这里不再重复。与国际政治相关的政治哲学在【2】里也有非常简略的介绍。一个大问题是中国的政治哲学。无论国内的还是国际的，中国的政治哲学还远没有达到现代水平。一般认为现代政治哲学是从霍布斯(1588-1679)开始，他的契约论是现代政治哲学的基础。在中国占主导地位的政治哲学直到近代仍是儒教。世界史泰斗William McNeill曾经非常精辟地描述了推翻清朝以后的中国政治，指出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体制仍旧是古代中国政治体制的延续（参考【6】）。就是说虽然中国的政权变了国号变了，中国的基本政治模式仍然没有根本的改变，机制也仍然与以前相似。这意味着中国的政治哲学还没有进入现代阶段，落后至少四百年。不认识到中国的政治哲学这个根本问题就无法看到中国与国际关系的困难的症结，更没有真正解决这些问题的可能。【2，6】有一些相关讨论。重要是中国的精英需要进行有学术自由的客观研究和讨论，得出适用于中国的政治模式和探讨如何实现演进。
现在考虑中国政治哲学的国际政治方面。中国古代政治哲学（儒教）与现代政治哲学格格不入。儒教强调天底下应该有一个等级严格的政治秩序，这个秩序的最高地位属于皇帝（天子），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帝。儒教完全否定了国与国之间平等交往的可能性，实质上也否定了多个主权国家的存在（因为只有天子一个人有真正的主权）。这方面中国的政治哲学需要进行一个彻底地改变，或者全盘接受当代这方面的政治哲学，或者修改现在的政治哲学（【2】里的一些文献可以参考）。
有些中国读者可能会有些疑问。首先，政治哲学普适吗？当然普适。从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开始，政治哲学的普适性都属于研究的前提。如果谁有本事证明政治哲学不普适，那么他或她会成为当代最伟大的哲学家。其次，难道不可以在中国政治哲学和西方政治哲学两者中间折衷吗？不可能。所谓的政治正确在政治现实中可能有些价值，但是在哲学里或科学里没有任何地位。一个哲学系统必须自洽，掺和其它系统通常会破坏它的自洽。第三，其它文化的人可以改进或发展现代政治哲学吗？当然可以。众所周知哲学发源于古希腊。罗马帝国虽然政治上统治希腊，但是在哲学上、文艺上、科学上非常尊崇希腊。罗马帝国时英国法国德国（那时它们还不是国家）被认为是野蛮地区。后来罗马帝国征服英国法国和说德语的部分地域，认为它把文明带给这些野蛮地区。其实英国法国那时并没有那么落后，倒是说德语的许多民族那时确实非常野蛮。最后还是一些说德语的野蛮部落灭掉了罗马帝国。但是你如果看最近几百年的世界著名大哲学家，法国的笛卡尔、卢梭，英国的霍布斯、洛克、休谟，德国的康德、黑格尔，都出自原来的野蛮地区。所以哲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是无国界的。这些大哲学家的成就是在以前希腊和意大利等哲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如果这些哲学家说我要发展英国（法国、德国）的哲学，很可能他们会忙碌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只有很小的成就。所以对中国哲学家来说，需要先认真学懂以前的政治哲学成果，然后考虑如何发展现在的哲学。
◎法治
法治对现在的中国政府和精英来说是个很大问题。许多华人不懂什么是法治，常常把法治与法制混淆起来。法治（Rule of Law）意思是法律高于统治者，或者说统治者也必须遵守法律。而法制（Rule by Law）的意思是统治者以法律来治理国家，但是统治者本身却不受法律限制。福山认为中国是一个从来没有发展过真正法治的世界文明。在古以色列，基督教西方，穆斯林世界，和印度，法是从一个超越（transcendental）的宗教而来，同时被一个有级别架构的宗教学者们和法学家们所解释和实施。法律的持守者们独立于政治权威（犹太教法官，印度教的Brahamins，天主教神职人员，和穆斯林的Ulama）。最明确的这种分离发生在西欧。法治早在西方国家正式形成以前就有，这与中国形成了鲜明对比。所以西方的国家建立的过程与中国不同。但是对比下因为中国从来没有一个超越的宗教，因而法在中国从来没有一种神圣的根源。法在中国被认为是一种人的理性工具，国家利用法来行使它的权威，维持公共秩序。所以中国和日本只有法制而没有法治（参考【7，8】）。中国国内政治从来没有过法治的传统，这影响了中国的政治的现代化。中国对法治的误解有可能导致国际关系中的争论和冲突。
我们来看【1】的报道中一段：Under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12-nautical mile limits cannot be set around man-made islands built on previously submerged reefs. （根据联合国海洋法，12海浬的（领海）限制不能用于原来浸没于海里的岛礁。）我想这段的意思非常明确，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了。中国在南海建人工岛后宣称拥有附近的领海主权的行动明显违反国际法。令人惊奇的是居然不少大陆人看法与这相反而与中国政府看法一致！这些大概只能用大陆人对法治的理解错误来解释。这里考虑一个日常生活中的比喻或许会有帮助。在大家生活的街区附近有公共区域，包括人行道，马路，公园。同时每家有自己的地和房子。假设某家的树长到公共区域（或是其它原因），这家能不能说这些公共区域现在归我了，大家不能通行了，或者先缴费才可以通行？当然不行。By Default（就是说不需要证明就成立），公共区域当然属于大家。如果谁要把某公共区域据为己有，必须先要经过大家同意，立法为据。希望读者可以从这个事例理解利用造岛来扩张领海的荒谬。
大陆人因为没有法治传统和法治观念，常常认为法律是强者用来压迫弱者的，马克思主义也确实这样看。但是从法治角度看，这极其荒谬。对于大陆平民来说，官方宣传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因为官方控制了宣传舆论工具，学校教育也充斥了宣传内容，加上马克思主义的知识论错误【9】，使得大陆官方和民间难以与世界沟通。要改变这些，需要长期的努力。
关于这次人工岛领海争执，我仍然有些疑惑。这么简单的国际法，中国精英难道看不懂？另外我在一个论坛上讲过几次，公海里航行自由符合中国自己的利益。中国三十年来的经济发展主要通过国际贸易。如果中国可以通过人工岛扩展自己的领海，其它国家也可以照样行事，最终会阻碍自由贸易，祸及中国自己。美国前副国务卿、前世界银行行长佐立克（Robert Zoellick）也指出这点【10】。顺便提一句，佐立克讲话的报道是我见到对最近南海争端很好的总结，简明又点到关键。
这篇文章的开始提到这是我研究的初步。这里总结一下这篇文章的概要。按照凯恩斯的看法，所有平常人和掌权者的思维都在哲学家已经考虑过的范围内。要真正解决中美关系和中国的国际关系的难处，必须要从政治哲学的高度来分析，至少需要在政治哲学里理解和定位。中国政治哲学还没有现代化，至少落后现代政治哲学四百年以上。这反映在两方面：1）国内政治（这对中国的国际关系的影响比较微妙），2）国际关系。这篇文章也考虑了法治，指出这也是一个中国政治现代化和处理国际关系的一个大问题。这些需要中国政府和精英，世界多国政界和学术界各方的共同努力。
注释：
【1】Angry China shadows U.S. warship near man-made islands
https://news.yahoo.com/u-navy-destroyer-patro...
【2】韩家亮：中美中日会打仗吗？https://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
【3】John Maynard Keynes, “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s, and Money, “ Harcourt, Brace & Concept, 1936, p.383. 不了解的人可能不知道凯恩斯作出的贡献有多大。在通行的政治课本 Rod Hague, Martin Harrop, “Political Science: A Comparative Introduction”, Palgrave Macmillan; 6th Edition, 2010. 中有政治经济学一章。里面特写了三位经济学泰斗：亚当·斯密，凯恩斯，弗里德曼。比他们稍差一点有非常著名的经济学家：李嘉图，熊彼得， 哈耶克等等。再低一等的经济学家不知道是不是排得到马克思。无论如何，马克思的经济学说已经全部被现代经济学所否定。
【4】 Robert K. Logan, “The Alphabet Effect: The Impact of the Phonetic Alphabet on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Civilization”, St Martins Pr, 1987. 简单介绍可以参考，韩家亮：字母效应和中华文明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9713
【5】韩家亮：政治哲学与中国的政治前景（上） https://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
【6】韩家亮：政治哲学与中国的政治前景（中） https://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
【7】韩家亮：关于王岐山会见福山等人之我见 https://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
【8】韩家亮：与陶达士商榷法治与中国 https://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
【9】如前述知识论是哲学的重要的一部分。马克思主义的知识论，特别是它的庸俗版，的错误产生了许多危害。例如无限上纲，一分为二等。因为这牵涉很多，这里不讨论。
【10】佐立克谈南海：美国需要对中国直截了当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china/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