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学与中国

世界政治学（World Politics）与国际关系学（International Relations）常常互换使用。严格地来说，世界政治学的名称可能比国际关系学更合适因为它更准确 —— 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常常难以完全分开。世界政治学也更广义些，就是说世界政治学包含国际关系学但国际关系学只是世界政治学的一部分，当然是它的主要部分。不过大多数文献仍然称这门学科为国际关系学。

我关心国际时事已经多年，但是以前我没有系统学习过国际关系学专业书籍，只是从看新闻报刊和读专业文章时得到一些知识。几年前我决定学习一些国际关系学课本因为这样可以比较深刻地理解时事。那时我发现与政治学经济学不同，很难找到一本非常好的国际关系学本科课本。部分原因是因为国际关系学这门学科没有成熟。虽然国际关系学在古希腊时已经开始萌芽，但发展很慢很慢（见下面），现在仍然在发展。国际关系学本科课本的内容很新，几乎全是最近一百年内的状况和变化。因为内容新，一本入门书很难做到客观、公正、全面。另一原因可能是国际关系学需要许多基础知识：政治学、哲学、经济学、历史、宗教、社会学等；这使得本科课本不容易写好。我曾看到几本不错的研究生水平课本，但它们不合适作入门用。浏览了几本国际关系学入门书后，我决定选择Jackson 和 Sørensen 的书【1】作为这篇文章的主要参考书。这本书的好处是叙述相当清楚，有较详细的国际关系学的发展历史。这本书以国际体系（state system）为中心，有的本科课本在讲述现代国际关系上也还可以，但是介绍历史发展的内容很少。对国际关系学有了初步了解以后，发现大多数大陆华人（无论是体制内的，体制外的，海外华人，专业的，还是业余的）严重缺乏国际关系学基础知识。（前些时好不容易见到一篇懂基础知识的中文文章，但我没有记下来因为其观点没有太多新意。）有些大陆华人的观点甚至非常荒谬，例如把世界各国的关系比作帮派社会黑社会，最强大的国家就是黑社会的老大。既然是黑社会也就没有什么法律，如有规则也是潜规则。这些人如果生活在二千年前，可能还有用武之地，在现在国际上许多人会认为这些家伙无教养又狂妄无知。要正确理解中国外交关系，大陆华人需要有国际关系学的基础知识。如果现行国际秩序那些地方不公平，中国应该通过合法途径要求改革。下面我先介绍现代国际关系的基础知识和一些相关的历史背景，然后简单解释二战后建立的国际秩序，最后指出这些与中国的关系。

中文一般把nation和state都翻译成国家。英文的nation通常指有共同语言、文化、种族或历史的群体。英文的state则常常指政体。现代国家（nation-state）只有二三百年的历史。过去的政体（state）包括城邦(city-state)，帝国(empire)，联邦(confederate)，还有原始部落（tribes）。现代国家大都有一个“建国过程”（nation building）。这个过程通常指的不是修路建厂的硬件，而是国家政治机构和人民认同的软件。法国革命和建国就是经历这样的过程。法国原来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state），法国革命通过自由、平等、博爱这个口号，建立公民共识，逐步成为一个现代国家。美国也类似。现在的国际体系（state system）是近几百年才发展起来的以国家为主权单位。我这里的翻译稍微变通了一些。state system可以翻译为国家体系，但是这样翻译容易被误会是一个国家之内的体系；所以我把它翻译成国际体系。国际体系是现代国际关系的中心。

古代世界没有现代意义的国家（nation－state），那时世界上的主要政体是帝国，例如古罗马帝国，中华帝国，伊斯兰帝国，印度帝国等。帝国通常由一些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而是王国、公国、附属国）组成，其中一个占主导，其它臣服于它。在古希腊，古印度，和文艺复兴时的意大利曾有初步的国际体系。【1】比较详细地介绍了历史上最早的较明显的国际体系即 500BC-100BC古希腊的Hellas。Hellas由许多城邦（city-state）组成。它们之间有多方面的、复杂的关系。但是它们不像现代国家那样有广阔的领土，人口也少得多。与现代国际体系相比，希腊城邦之间的关系也缺乏外交机制。另外Hellas完全没有类似于现代的国际法和国际组织。Hellas的国际体系（state system）基本上建立于同文同宗教基础之上。古代希腊国际体系后来被临近的帝国灭掉。希腊最终成为罗马帝国的附属国。Hellas的国际体系也随之消失了。

现代国际体系是在十六世纪的西欧先发展起来的，其它大陆逐步跟上。一个重要概念是主权国家。中世纪的国家不是主权国家。它的权威有两条线：宗教和世俗。宗教从教皇、大主教、主教、祭司、最后到民众。世俗从皇帝、国王、男爵、骑士、到民众。中世纪没有一个个人或机构有完全的主权。西欧有了主权国家以后，权力结构大大简化，基本上集中在一个政府手中，权威直接从政府到民众。西欧的主权国家有相互交往的需要，国际体系（state system）在十七世纪应时而生。十八世纪北美开始加入国际体系，十九世纪南美洲和日本加入这个国际体系，二十世纪亚洲、非洲、加勒比海地区、太平洋地区加入国际体系成为全球的体系。

有的华人可能有疑问，上述的国际体系为什么没有提到中国？世界上中国第一个建立现代国家，这在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一书中有详细叙述【2，3】。但是中国的周边基本没有主权国家而世界其它主权国家离中国很远交往较少，所以中国古代不存在真正的国际关系，中国的哲学家思想家从未认真思考过国际关系问题。从黎民到天子都认为天下之土莫非王土，中国皇帝当然是“天子”。中国的政治理论基础是儒教。儒教有相当严格的等级制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中国与外邦不可能等同。晚清慈禧太后要西方国家使节行大礼就是这种思维的一种表现。

人类有史以来常常发生战争。战争的重要起因之一是统治者争荣耀。古埃及法老，亚历山大大帝，波斯王，凯撒大帝都是如此。中世纪的欧洲仍然如此。例如路易十四年轻时为了炫耀武力证明他有统治能力，借口发动战争。路易十四取得他的第一次战争的胜利使他和法国得了荣耀，巩固了他的威信和统治。这段时期的欧洲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君王争荣耀的历史，一本有名的历史书就以此来命名【4】。

英国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提出的契约论奠立了现代政治哲学的基础，促进了现代国家（nation－state）的建立。如果读者不熟悉霍布斯的契约论的话，建议读读相关文章或书籍。我曾写过一篇简介可供初步参考【5】，读者也应该阅读引用的资料。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在霍布斯理论的基础上建立了自由民主制度的理论基础。洛克的理论基本上是美国建国的理论基础。在霍布斯的契约不存在的情形下，一个国家可能成为failed（失败） 国家。在失败国家里，每个人都可能与其他人纠纷争执和互相战争，导致灾难和人员死伤。为了避免这种情形，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权力交出并确立一个契约，大家都遵守契约。正如霍布斯契约中的人原来有原始权力，每个国家原来有全部主权。如果各国都随意行事，就可能出现失败世界（failed world），对应于前面的失败国家。在这个失败世界中，每个国家与别的任何一个国家随时都可能发生战争。类似于国家的形成，只有在世界多数国家之间有了契约时，较正常的国际秩序才可能建立。世界应该有怎样的秩序？这种秩序怎样才可以建立？这些牵涉到相当深的哲学和政治学知识，而且有许多还是现在研究课题，只能以后另文探讨了。现代国际关系学有几个重要的派别，自由主义（Liberalism），现实主义（Realism），国际社会（International Society），国际政治经济学（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至少在现在）现实中重要的是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两派。各个派别都有可取之处，也都有不足之处。霍布斯属于现实主义派比较重要的哲学家。洛克是自由主义的奠基人之一。还有许多其他哲学家和政治家做出了重要贡献。这里略为介绍霍布斯和提及洛克不仅因为他们对国际关系学的贡献非常重要，也因为读者应该已经熟悉他们对政治学的基本贡献。如果没有政治学的基础，就根本无法懂得国际关系学。

最近一百多年来，特别是二战以来，世界上有几个重大发展大大地促进了世界和平。第一是许多国家成为自由民主国家。自由民主国家之间一般不打仗，关于这可以参考Michael Doyle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6】。关于这个观点我计划将来另文详细讨论。第二，一战尾声时的1918年初当时的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了建立世界和平的十四点。威尔逊在当选为美国总统以前是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教授兼校长。威尔逊的十四点对后来的世界和平影响很大。以前在中国国内只听说周恩来在1955年的万隆会议提出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其实其中许多内容几十年前威尔逊就已经提出。第三，威尔逊十四点中提出各国人民应该有自决权。当时英国法国等有许多殖民地。威尔逊认为如果有些国家的人民没有自决权，世界和平难以真正实现。威尔逊的十四点很超前。在威尔逊建议的影响下，英法等一些国家一战后建立国际联盟。由于一些原因国联没有能够阻止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虽然当时美国总统赞成加入国联但美国国会通不过。美国从建国开始到二战爆发前一直不愿意过多参加世界事务，其中一个考虑应该是欧洲几百年来发生了许多战争和其它纷争。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积极参与世界事务，是联合国的发起国之一。与原来的国联不同联合国建立了一些强有力的机制（institutions）。世界从原来的混乱状态（没有坏到霍布斯的失败世界的程度，但是仍然很坏）逐步演进有了基本国际秩序。另外许多国家成为自由民主国家，这也有助于和平解决争端。特别需要指出二战以前德国和日本长期好战侵略，美国在西方其它盟国帮助下成功地把德国和日本改造成自由民主国家，对世界和平有巨大贡献。欧洲国家之间过去战争频繁，领土有许多争议，各方也互有亏欠。大概许多人曾读过一部很有名的法国短篇小说《最后一课》。这部小说很感动人很激发法国人爱国感情。但是最近看到有网文说这部小说的内容是假的，所在的领土应该属于德国。我不清楚这个争执的详细，但是这个例子说明应该和平解决争端。现在法国德国是很亲近的盟国，根本不可能为一些局部领土争端而打仗。回忆起几年前诺贝尔和平奖奖给欧盟，应该可以认识到二战后欧洲在和平方面的巨大进展。另一方面虽然现在己经存在一些国际关系机制：联合国、一些条约、公约、和国际惯例等，但还不能完全避免战争发生。二战后发生了许多局部战争，有些很难避免，有些是属于错误估计。有些争端和战争外界应该干预，因为战争的一方违反了国际法。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1991年的海湾战争。萨达姆因为伊拉克伊朗战争的消耗欠下大笔债还不起，转而侵吞科威特。这种明目张胆的侵略如果不被制止的话，世界上类似的侵略可能频繁发生。海湾战争把萨达姆赶出科威特。萨达姆侵略科威特的借口是几个世纪以前科威特是伊拉克的一部分。无论这种领土要求多么有道理，二战后的原则是必须通过和平方式解决。有些战争就比较难以决断，例如90年代的波黑战争。如果美国不领导北约干涉的话，大屠杀得不到制止。回过头来看美国和盟国的干涉相当成功，但当时许多人怀疑是否会有效。相近年份卢旺达发生了种族灭绝的大屠杀，国际社会没有能够及时制止。当时的联合国秘书长和美国克林顿总统都发誓将来国际社会不会容忍这种惨案再发生。是吗？怎样作？现在叙利亚和其它中东国家的难民是二战以来最严重的。谁来制止？怎样制止？另外联合国现在机制的设立无法阻止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之一侵略和挑起战争。俄国吞并克里米亚和肢解乌克兰就是一例。俄国在克里米亚确实有利益。但是根据二战后的国际纠纷处理原则一国不能单方面改变边界。克里米亚有俄国的主要海军基地，应该可以协商解决。但是俄国就采取吞并的办法。后来客机马航17在乌克兰坠毁。从各种信息来看，是俄国支持的乌克兰叛军用导弹误击下来的。但是要求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详细调查这个事件的提案在联合国安理会被俄国否决。如果调查都无法进行的话，怎样才可能避免类似事件将来发生？怎样才可以惩罚肇事者？总之二战后国际关系有了巨大良性进展但也存在许多问题、难处、和挑战。

中国学术界和政界需要很好地懂得国际关系学基础知识。有些国人可能认为现在的国际体系不公平，有些这些抱怨可能有道理。任何一个国家都可以提出建议来改善现行的国际体系。但是必须要考虑几点。首先新的改革应该是渐进的。二战后建立的世界体系对促进世界和平和经济发展有巨大贡献。不提别的，欧洲过去五百年战争连绵不断而现在有七十年的和平，相互之间政治紧密合作和经济高度发达。中国改革开放后也深得国际和平、国际政治稳定、贸易繁荣的好处。新的国际体系的改革应该渐进而不是剧烈革命。第二，新的改革要有普世价值，要多数国家都承认这些普世价值。第三，要有哲学高度。

注释：

【1】Robert Jackson, Georg Sørensen, “Introduction 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ies and Approach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5 edition, 2013, Chapters 1-2.

【2】Francis Fukuyama,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1.

【3】弗朗西斯·福山：中国传统政治的遗传密码 https://www.21ccom.net/articles/qqsw/qyyj/article_20140726110088.html

【4】Tim Blanning, “The pursuit of glory : Europe 1648-1815,” Allen Lane, Penguin, 2007.

【5】韩家亮：霍布斯的国家契约政治理论及其意义

https://www.21ccom.net/articles/thought/zhongxi/20140910112886.html

【6】Michael W. Doyle “Liberalism and World Politic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80, no.4, (December 1986):1151-1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