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殊途同归吗？

韩家亮

最近看到华夏文摘的一篇文章《殊途同归？》【1】，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些事情。这篇文章触及政治经济许多方面，也有一些不错的点。但是从整体来说，文章与现代政治学和经济学不相容。这篇文章无论在哲学上还是经济学上都有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痕迹。现代哲学承认马克思主义吗？基本不承认。你可以查考维基philosophy。维基不能够作研究基础因为它没有经过同行评价，但是维基不少条款还是有参考价值的。我有时先查维基以熟悉一个新的题目，同时告诫自己它只是做入门参考用。浏览一下维基的philosophy条款，只有不足为道的一小段谈及马克思主义。至于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之分，辩证唯物主义等，维基基本没有提及。在大陆受的教育宣传使多数大陆人认为这些是哲学中最重要的概念。现在来看正式课本。不像有些学科，哲学没有经典入门课本。我找了一些哲学入门课本，还没有发现一本非常满意的。读者评价很好的George Stuart Fullerton的课本【2】还不错，但是过于简单一些。在Fullerton的这本书中马克思的名字根本没有出现！我看到对马克思最高评价的一本课本（但是Amazon上读者评价不高）指出马克思对哲学基础贡献不大但是他对社会曾经有很大的影响。了解这些有好处，受过大陆教育的人必须注意不受马克思主义的误导。

【1】的开头有一句：”人类社会的基本关系—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或者通俗地说，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矛盾仍旧十分尖锐”。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是马克思主义的行话。现代政治学和经济学【3，4】中基本不存在这样的分析。以这样的思维体系来分析常常会误导。【1】用了相当篇幅讨论了性善、性恶问题。这个问题牵涉到宗教，因为课题太大在此不讨论。

【1】的核心是“二十世纪，人类所诞生的两种对立的社会形态：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可以说是“性善论”和“性恶论”在政治上的延伸。……从形式上看，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可说是两种根本对立的社会制度，但隐藏在形式差异下实质仍旧是人性的较量，这种较量的结果使得形式上差异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文章的意思是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殊途同归“。但是我在《韩家亮：马克思经济理论为什么错？》【5】一文中讲过现代经济学已经完全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读者可以比较Samuelson的经典经济学的不同版本【4】。1980年代苏联垮台以前Samuelson还曾详细讨论苏联经济。（可以联系到现在一些经济学家对中国的过高评价。）而2005年版本中Samuelson对苏联经济的描述就相当简短，且完全否定。如果真是像【1】所说“殊途同归“，那现代经济学对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应该更多地肯定才对。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了解经济学的另一角度：多体问题的优化和研究的范式》【6】。借用计算机科学的用语，经济学研究先要解决范式问题，通俗一点讲就是姓社姓资的问题。现代经济学肯定资本主义经济也就是市场经济正确，不存在什么假设、但是。【1】文所说的“殊途同归“是不存在的。

【1】花了一些篇幅讨论贫富分配问题。这个问题确实很复杂。现代宏观经济学对这个问题已经有很详细的研究。下面附上一文《贫富差别：历史与现在》。它对现代宏观经济学这方面的现状作了摘要介绍。

【1】文引用了一些学者的看法，有些赞赏马克思主义。这不稀奇。苏联鼎盛时期，西方有一大批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学者。现在他们总要找点事做。我们不需要对这种文章和讲话过于认真。如果要认真做些研究，写篇好文章，必须要有很好的入门基础和中级知识。有了这些，就会看出什么是有价值的研究，什么是噪音。

注释：
【1】wblx：殊途同归？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7416
【2】George Stuart Fullerton, “A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Create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 2011.
【3】Rod Hague, Martin Harrop, “Political Science: A Comparative Introduction”, Palgrave Macmillan; 6th Edition, 2010.
【4】Paul A. Samuelson and William D. Nordhaus, “Economics”, McGraw-Hill, Irwin, c2005 18th ed.
【5】韩家亮：马克思经济理论为什么错？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5561
【6】韩家亮：了解经济学的另一角度：多体问题的优化和研究的范式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4676

贫富差别：历史与现在

韩家亮

无论古今中外贫富差别一直是人类社会所关注的问题，而且到现在仍然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最近国内秦晖的文章《极左、左派、右派、极右的区分与现状》中还涉及到这个问题。在古代，圣经旧约里有一些法令，但这些不适合现今。中国古代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但是并没有提出解决办法。英国传说的绿林好汉罗宾汉劫富济贫的事迹广为流传，表明了贫苦民众的一种心愿。这些说明贫富差别问题不容易解决。这篇文章探讨贫富差别问题，重点是从现代经济学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很大，下面主要提供鸟瞰，详细请查看注释。

* 圣经如何处理贫富差别? *

圣经最早的书是前五本书，称为摩西五经或TORAH，大约成书于公元前1200年【1】，即距今3000多年。摩西五经的《利未记》二十五章中有不少关于贫富差别的律法（比旧约其它任何地方都要多）。《利未记》把年代分为七年一段，第七年要守安息（Sabbath），包括田地休耕。过了七个七以后的下一年（即第五十年）是Jubilee（五十年庆，大赦年）。Jubilee对劳动资料进行一次大洗牌。如果某人或某家经营不善，土地被卖掉，人给富人打工甚至被卖身为奴。Jubilee时富人必须把地产还给原来拥有者，人被卖身也必须还他自由身。这一章还有其它许多详细指令。例如考虑到资产到Jubilee的年限，地产的买卖价格也应作相应调整。此外还有关于利未人，外邦人（即非犹太人）的规定。这里的要点是Jubilee大洗牌使贫富分化不至于过于严重。

一千多年后耶稣又是怎样处理贫富差别呢？首先耶稣讲过他来不是废除律法而是要成全律法的。所以他没有改变上面这些法令。他布道时不时讲到要有爱心要做善事。《马可福音》十章（《马太福音》十九章有类似的故事）讲到一个年轻富人来问耶稣怎样才可以得到永生。这是我最喜欢的圣经故事之一。它虽然短却满了戏剧性的变化，也有一些深奥的寓意。耶稣先问这个年轻人是否遵守诫命：“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作假见证、不可亏负人、当孝敬父母。”（其实这些只是诫命的一部分。）这年轻人说我从小就遵守这些。耶稣又说：“你还缺少一件．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有财宝在天上．你还要来跟从我。” 他听见这话、脸上就变了色、忧忧愁愁地走了．因为他的产业很多。 然后耶稣对他的门徒说：“倚靠钱财的人进　神的国、是何等的难哪。 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　神的国、还容易呢。” 注意耶稣开始并没有对这个年轻人有特殊的要求，只是要求通常犹太人所应该遵守的。但是这个年轻人问耶稣“怎样才可以得到永生”。耶稣下一步的要求就多得多了，他做不到。注意虽然第二步的要求很高，但是是自愿的。
（https://jialianghan.blogspot.com.au/2012/11/blog-post.html 有关于这个故事较多一些的注释。）

《使徒行传》四章32-35节告诉我们基督教会开始时曾有信徒卖掉家产，供教会用。有人说这是共产主义的前身。《使徒行传》五章1-11节讲到亚拿尼亚同他的妻子撒非喇变卖家产给教会。但是他们隐藏了金钱的一部分。结果他们被质问时被吓死。如果认真读懂这些经节的意思的话，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我在以前一篇文章里已经指出，根据权威的解释，四章32-35节只是在当时的特殊情形出现的，不要求以后教会和教徒仿效。也就是说没有提倡共产主义。在五章4节彼得说：“田地还没有卖、不是你自己的么．既卖了、价银不是你作主么？”所以教会没有要求亚拿尼亚和撒非喇一定要变卖地产并把所得给教会。亚拿尼亚和撒非喇的主要问题是撒谎。

总结上面一个年轻富人的故事和《使徒行传》节选：每个信徒应该遵守基本诫命，也应该做善事。但是作善事是自愿的，没有规条要求信徒拿出多少财富。

* 1700年以前的欧洲 *

中世纪欧洲经历不少演变，但多数已经与我们的题目关系不大。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十二世纪英国绿林好汉罗宾汉劫富济贫的事迹。一是十七世纪著名英国哲学家洛克（John Locke）。这两个人对财产在意识形态上基本对立。罗宾汉劫富济贫的传奇受到了许多贫穷民众的欢迎赞扬。洛克认为私人拥有财产的权利非常重要，无论皇室还是其他人都无权侵犯私人财产。另外洛克对建立宪政有极大贡献。洛克认为有财产的公民应该有选举权。现代民主中所有公民（即使没有财产）都有选举权。但是，洛克对于私有财产不得侵犯的提议仍然有意义。

* 现代经济学的贫富差距问题 *

现代经济学以亚当-斯密斯的经济理论为框架。这种经济体系中市场是关键。如果没有市场，其它如供需关系、投资效益、利益分配都无从谈起。市场当然存在劳工市场，资本市场之分别。在市场经济下与贫富差别关系最大的宏观参数就是劳工所得在整个经济收益中所占的比例。我在【2】里介绍了一篇2012年的研究文章。美国劳工收益分配最近几年有些下降。但是还不是很清楚这是长期趋向还是受最近这个大衰退的影响。

上面的劳工收益分配只是一个劳工收益的鸟瞰。每个劳工的报酬（包括工资和利益（benefit））则是由他或她所在的劳工市场决定，【3】的十三章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无论你是麦当劳打工者，汽车制造厂工人，白领职员，医生，还是体育明星，你的报酬都由你所属的劳工市场决定。（即使CEO的报酬基本上也是由劳工市场决定；不过详细情况比较复杂，这里不讨论。）每个劳工市场有自己的特征和动态，【3】的十三章有详细讨论。某个市场的变化可能导致贫富差距增大。例如从1995 到2005年NBA篮球巨星的薪酬增加了大约八倍。但是同时期多数行业薪水增加的并不多。NBA明星的薪酬增加很快的原因有：美国喜欢看NBA球赛的人数增多，管理和推销成功，全球化和媒体的促销。其它行业无法仿效NBA。相反，大约七年前一份研究发现全球化使得欧洲低薪阶层收入下降。其中道理不难理解。全球化使得一部分低技能工作迁移到发展中国家。这转而使得欧洲国家（其它发达国家也一样）低技能劳工增多，劳工供需关系使得低技能劳工薪水趋于下降。有些人因此反对全球化。但是几乎所有经济学课本都会告诉你限制或阻碍贸易不利于经济发展而公平贸易是双赢的。应对的办法是训练因产业结构变化而失去工作的工人和加强正在工作的工人的技能。从上面可以看出贫富差别可能加大。如果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机会，收入少是因为工作不努力，天赋差些，或个人选择（例如选择难以赚钱的行业），那还比较容易接受。但是一个有钱有关系的家庭可以使下一代得到好的教育，通过关系而有好的起步，这很可能导致更大的贫富差别。

德国一个财长Karl Schiller曾经有一句名言：尽量利用市场（As much market as possible）。但是有些项目（多数是基建）无法利用市场或私人公司，例如机场，公路，国防，和灯塔，只有国家用税收的方法集资建造。税收来的资金有些用来支付政府正常运行开支，有些用于公共项目，有些用于社会福利。税收用来政府运行和公共项目时还可以说符合洛克的私人财产神圣的理念，当用于社会福利时就只能是“劫富济贫”了，当然与罗宾汉不一样，这是合法的。

资本主义经济主要通过税收，递进税制和支付转移（transfer payment）来减少贫富差别。但是，这些方法也有它们的弊病。【4】总结了【3】关于税收的相关章节，下面简要说明，详细请参考原文。【3】的第十九章的题目是效率和平等，它专门讨论减少贫富差距问题。在给定的生产资料，技术，和管理水平下，促使平等的政策可能使经济效益受损失。这一章的开头指出市场负责生产、标价大多数物品和服务而政府管理经济和对贫穷的，失业的，老年人提供安全网。这一章的前半部分析了美国财富的分配，后半部分讨论美国政府反贫穷政策。对这方面有兴趣的读者，建议详细读读这一章。读后对这方面的 政策和争论可以有比较清楚的鸟瞰了解。我这里不详细介绍只是摘译393页上Arther Okun的“Leaky Bucket”插入。政府如果采取步骤把财富从富有者重新分配到贫穷者，有可能损害经济的效益，因此可能减少国家的经济收益和可分配的财富。但是，如果平等是社会利益，这种牺牲可能值得。问题是我们为此可以作多大的牺牲。Okun的“Leaky Bucket”实验说明这点。Okun假想用一个Bucket从富人那里拿到一元，理想的是这一元完全给了穷人。但是如果这个Bucket是漏的 （Leaky），这一元只有一部分达到穷人（参393页图19-5），那么整个经济产量就受损失，经济效益就降低。所以，政府在考虑减少贫富差别的政策时 必须权衡它们对整个经济效益的影响。

缩小贫富差距通常会牺牲经济效益。大多数自由民主制国家的经济制度都是资本主义。即使如此，国家的文化历史不同还是可能会有非常大的差别。例如虽然美国澳洲政治经济制度相似，文化历史还是有相当的不同。以最低工资立法为例。首先，以经济学效益来研究最低工资在【3】（77-79页）和Mankiw的宏观经济学课本【5】（56-57页）都相当详细。Samuelson和Nordhaus在最低工资问题的讨论还是很全面的，但是Mankiw更清晰。仅仅从经济效益来考虑，应该不立法确定最低工资而采用earned income credit的办法补助。或许读者有兴趣知道Samuelson是左派或中左派，哈佛的N. Gregory Mankiw应该是中右派。这对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可能有些微妙的影响。无论美国澳洲都还是采用最低工资。美国共和党比较右，不太愿意增加最低工资。民主党比较左，倾向于增加最低工资。澳洲自由党领导的联盟比较右，工党比较左。澳洲议会最近辩论提升最低工资时，工党认为这些工人应该有能够生活的工资，自由党联盟也没怎么反对，就通过了。现在澳洲的最低工资是$14.70（不同行业稍有不同），比美国高很多。美国文化的特点是个人主义，拓荒精神；澳洲讲伙伴（mateship），平等。两种选择各有千秋。

总结一下。从古到今没有消灭贫富差别的灵丹妙药。圣经里的办法显然无法适用于现在。在世俗社会中，圣经无法约束许多不信教的人。即使对教徒，圣经也只要求自愿做善事。现代经济学一般由市场决定劳工薪酬，再利用税收减小贫富差别。民主国家中较好的办法是将各种选择及其得失清楚地告知选民，由选民做出抉择。由于各国的文化历史政治不同，选择可能也不同，如上面美国澳洲最低工资一项。

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奠定在经济学上否定马克思主义的基础。这以后另文探讨。结束以前，我想指出不少人（特别是大陆人）常犯的一个错误。一些人认为一个国家的福利好就表明它是社会主义国家。这些人以劳工或是消费者的角度出发。但是，没有资本，没有经济体系，就没有产出，哪里来的消费？哪里来的福利？经济体系分类比较易读的参考书是【6】。虽然美国澳洲在福利上有很大差别，但是它们都属于资本主义经济。非但如此，它们还同属于资本主义的同一分支。

注释：
【1】 N. Smart, “The World’s Religions”, 2nd E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30-31.
【2】美国经济的劳工收益分配：过去与现在 https://hxwk.ciaos.org/han-jialiang.hxwk.org/?p=639
【3】Paul A. Samuelson and William D. Nordhaus, “Economics”, McGraw-Hill, Irwin, c2005 18th ed.
【4】税收和减少贫富差别 https://hxwk.ciaos.org/han-jialiang.hxwk.org/?p=231
【5】N. Gregory Mankiw, “Principles of Macroeconomics,” South-Western College Pub; 7 ed. 2010, pp.56-58.
【6】Rod Hague, Martin Harrop, “Political Science: A Comparative Introduction”, Palgrave Macmillan; 6th Edition, 2010, Chapter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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