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 有学过政治学或意识形态学的人常常用词不严格而有政治学训练的人用词准确。’素质‘一词出现于最近一篇华夏快递文章【1】的标题。我对中文的素质这个词相 当不以为然。素质这个词有奇妙的特征。华人一般懂得这个词，但是很少有人严格定义它。这大概表现出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我不明白定义一个词，但是到处都用 它；你能不承认我的文化伟大、包罗万象吗？这个词的英文对应或许是Quality。但是几乎没有西方政府官员敢在公开场合用这个词或是类似的词贬低任何一 个群体，也就是说使用这个词通常会政治不正确。假设某个美国市长哪怕不经意地说了黑人素质低、黑人区犯罪率高（虽然这可能是事实）。第二天这个消息一见 报，他或她就吃不了兜着走，非被赶下台不可。华人把素质这个词与民主联用的时候，常常暗指相当一些华人的素质低，所以现在不能在中国实行民主。这是完全错 误的。民主的关键在于政治平等。下面我先讨论政治制度的来龙去脉，然后回到平等这个题目上来。
历 史上政治体制主要来源于宗教或是意识形态。在古时，宗教起主要的作用。例如，儒教的基要认为周朝是完美的，孔子的学说就是要恢复周朝的礼节。犹太社会靠旧 约圣经的许多律法维持。犹太社会的辉煌时代是大卫王的古以色列国。后来的犹太人一直想恢复到过去的辉煌，直到耶稣时代这种复国思潮还存在。基督教有些特 别，耶稣所要建的国是天国或是神的国，很难与当代政体直接相连。后来的基督教文明是基督教与罗马传统的融合。这里有许多详细发展，将来再来探讨。伊斯兰教 与基督教同起源于中东地区和犹太教，但是其发展大不相同。”对犹太教来说，以色列子民从被奴役逃走，在荒野里流荡了４０年才被许可进入许望之地。他们的领 袖摩西只能瞄上一眼许望之地，不得进入的许可。对基督教来说，耶稣被侮辱和钉十字架，有几世纪他的追随者被迫害被殉道。而默罕默德在他生存时取得了胜利。 他夺取了他的希望之地并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在其中他有全权。他的决定和行动被圣化在穆斯林的经典和在穆斯林的传统被得到放大【2】。”以后的伊斯兰世界尽力 要照以前默罕默德的先例去做。现在逊尼派和什叶派的争执主要是谁应是卡利夫，即默罕默德的继承人。现代政治体制主要起源于（西方）各种意识形态。 Andrew Heywood的《意识形态学（Political Ideologies)》一书【3】还算不错，介绍了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国家主义、马克思主义、法西斯主义等重要的意识形态的起源、理念、发展、和展 望。现代的自由民主制度，简称民主，主要是从自由主义而来，但也受一些保守主义的影响。马克思主义，法西斯主义是被摈弃的意识形态（当然现在还有一些残余 影响）。国家主义对现代国家的形成有一些影响但是我在此不予讨论。注意自由民主制度不是一个人提出的，而是多位先哲经过许多世纪的努力而成型的。
与 自由民主制度有密切关系的一个理念是政治平等。我在【4】里概述了希腊民主。众所周知，希腊民主是世界首创，现代民主是从希腊民主发展而来的。从历史上来 说，希腊民主在政治平等上有很大进步。古希腊参政的不限于国王，贵族，或精英，而是公民。但是在政治平等上希腊民主与现代民主还是有很大差距。例如，古希 腊的妇女和奴隶在政治上没有发言权。现在我们来考虑世界各主要文明中的平等。大家知道儒教把人们分为三六九等，这与平等相抵触。印度教的种姓等级制度比古 中国的等级更严格。现在来看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的平等问题。Bernard Lewis的《错在哪？》【5,6】的第四章讨论现代化和社会平等。”常说伊斯兰教是一个平等的宗教。这种说法有它的真实性。如果我们比较伊斯兰社会起源 时与周边的社会—东边的封建的伊朗及种性制的印度，西边的特权贵族的拜占廷和拉丁欧洲—伊斯兰教确实带来了平等的信息。伊斯兰教的实行反对依据家族，出 生，身份，财富，甚至种族来的特权而坚持级别和荣誉只能取决于虔诚和功绩。但这种平等是不完全的；伊斯兰从起初承认三种基本的不平等，主人和奴隶，男人和 女人，信者和不信者。随着１９世纪的进展，外界的影响和压力以及穆斯林他们自己的态度转变使得这三种基本的不平等有所改变。第四章主要讲伊斯兰社会在社会 平等方面的进化。在这过程中，伊斯兰宗教保守派反对这些变革因为这些变革不符合伊斯兰经典的教导。“
为 什么伊斯兰社会在早期在社会平等方面要领先基督教社会而后来又在社会平等方面落后呢？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基督教圣经的教导。加拉太书３：２８“并不分犹太 人、希利尼人、自主的、为奴的、或男或女。因为你们在基督耶稣、里都成为一了。”希利尼人即希腊人，在基督教早期与犹太人相对。注意这里三种平等几乎对应 上面所讲的社会上的三种平等。歌罗西书３：１１“在此并不分希利尼人、犹太人、受割礼的、未受割礼的、化外人、西古提人、为奴的、自主的。惟有基督是包括 一切、又住在各人之内。”新约圣经在此强调不论种族文化背景在基督里人人平等。这与可兰经不同。
这 里有几点需要说明。（1)虽然Bernard Lewis说”伊斯兰教的实行反对依据家族、出生、身份、财富、甚至种族来的特权而坚持级别和荣誉只能取决于虔诚和功绩。”但是有些不平等在伊斯兰世界中 还是存在，例如在现今的伊拉克，利比亚等国的部落之间存在间隙甚至仇恨。这些社会都没有达到伊斯兰教的理想社会。（2）虽然基督教圣经教导平等，但是在基 督教国家中有些方面的平等直到现代才大有改善。例如对美国黑人的歧视一直到1960年代的民权运动后才大体消失。（3）有相当一些华人认为种族问题是各个 文明的最大问题。这不过是想当然，没有学术根据。从上面讨论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来看，种族问题明显不是这些文明的最关键问题。
我 在【7】里简单介绍了现代民主。美国独立宣言的“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人被造平等”有划时代的意义。如果人被造平等，当然每个人都应该在政治上平等，也都应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在《民主之基要与几点谬误辩解 》一文里【8】，我翻译并解释了【3】中自由民主制的基要。 【8】中有一条很重要，即法治。我有一文【9】初论法治。将来我还计划进一步讨论法治。
我 们再来看世界各主要文明中的政治体制的发展。现在基督教和天主教国家全部成为民主国家。这里提一句，在有的政治教课书里【10】一些天主教传统的拉美国 家，俄国，和一些新兴国家被划分为非自由民主（illiberal democratic）制度。我以后再讨论这个制度与自由民主制有什么不同。穆斯林国家中除了土耳其和最近转型的印尼、伊拉克以外几乎没有民主国家。参考 上面，这里要考虑两个重要因素。（1）如上所述，伊斯兰世界的平等是不彻底的。（2）伊斯兰经典已经有一套政治模式，而这套模式与自由民主制不符合。再来 看印度。由于印度的种姓制度，多语言，多民族，有许多穆斯林国民，教育和经济低下，印度能够实行民主非常不简单。我没有详细研究过印度的民主，估计印度是 把社会平等与政治平等分开。现在再来看儒教文明。虽然儒教中人们被划分为三六九等，但是不少儒教国家或是不再遵照这种等级，或是认为民主政体更好，已经成 功转型为自由民主国家了。
现 在考虑中国大陆。我以前讲过从历史发展看，中国大陆如果不是走了马克思主义这段弯路的话早应该是民主国家了。许多人可能知道《历史的先声》这本书，书中收 录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共领袖在二战后国共和谈期间的文章。这些文章大谈中国实行民主的好处和必要。我们应该看到两点。（1）中共这一招在于收买人 心，以便夺取政权。人们都希望掌握自己的命运。民主给人们以政治自决的希望。（2）中共领袖从来没有打算实施民主，因为这与马克思列宁主义矛盾，也与毛泽 东想当皇帝的野心不符。特别是毛泽东，他完全是个无赖，他的所作所为从来不根据任何道德和信用。如果中共夺取政权以后实行民主，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再来考虑马克思主义。不可思议的是还有大陆出来的一些人认为马克思主义不邪恶。在共产党统治的国家中，已经有数千万接近一亿人死于共产党迫害，总数比被法 西斯政权迫害死的人还多。有人讲这些共产党不完全遵照马克思主义。但是古往今来几乎所有政体都没有完全按照某个宗教或意识形态。如果马克思主义有进步作 用，为什么没有一个哪怕是比较好的马克思主义政权出现呢？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共产党国家几乎都是残酷迫害人民。按照这些人的主意，各种共产主义实验或许还应 该进行几个世纪，再惨死几亿人。大概这样这些人就可以满意了。其实，马克思主义的邪恶稍作分析就可以了解大概。马克思把人们划分为相互激烈斗争的阶级，当 然人与人之间就没有平等了。我们在上面看到逐步走向政治平等是人类社会长期发展的趋向。马克思主义是对这个人类进步过程的极大反动。马克思主义还有一个要 点是提出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当然与民主相反，也为用国家机器残酷镇压人民提供了工具。如果马克思主义不邪恶，那么世界上基本上没有邪恶的理论了。 中国大陆现在极少有人相信马克思主义了。中国的民主转型的主要问题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另外两个问题。（1）许多人认为中国不需要意识形态，‘摸着石头过 河’即可。这种哲学相当于认为闭着眼睛走路最好，长久是行不通的。（2）中国民众不应该有或是不配有政治平等。从长远来说，这种理念是一定会被抛弃的，因 为它与人被造平等冲突，它与其它国家的发展冲突。不论从意识形态上还是普世价值上来讲，认为有些华人低人一等不配参政是占不住脚的。
在 共产主义阵营垮台后，政治学者Fukuyama提出了历史终结之说【11】。他的意思是马克思主义消亡以后，没有意识形态提供别的有吸引力的政治体制，只 有自由民主制度才是世界各国将来的政体。在911恐怖袭击以后，我曾在华尔街日报上看到Fukuyama的一篇文章。有些人质疑他的历史终结假说。他的回 答是你给我一个体制，难道有人会选择在伊斯兰主义统治下生活吗？关于穆斯林国家向自由民主制转型，这是一个大的课题。我估计需要200年到500年才能完 成这个转型。穆斯林需要发展一种可兰经和穆罕穆德教训的解释，使它们符合政教分离和民主政体。基督教世界从宗教改革开始经过了接近300年找到了政教分离 和自由民主政体理论，又经过200年完善和扩展自由民主体制。穆斯林世界对可兰经和穆罕穆德教训的解释一千多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大的进展。这些是我认为穆斯 林国家的民主转型需要很长时间的原因。如果你从历史和政治学的角度来看，特别是如果你认真研究各意识形态【3】，Fukuyama的历史终结论【11】有 相当的道理。人类的政治发展史是从不平等到平等的过程，自由民主制是至今最好的最平等的体制。世界上的各国或是已经是民主国家，或是正在转型中，或是将要 转型。如果你不同意，你需要找到一个意识形态和相关联的政治制度。这个制度要比自由民主制好，还要符合政治平等这个人类社会发展趋势。这几乎不可能。
现 在回到素质这个题目上。【1】的结尾有下面一句：”所以，民主与否决定于国民道德和国民素质水平，不民主本身就是道德水平低下和愚昧野蛮的一个标志。“首 先，素质如何定义？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如果是先天的，那就与人被造平等这个理念冲突。美国独立宣言发表后二百多年来的各国发展显示了人被造平等的正确。 如果素质是后天的，那么如何定义它如何提高它？为什么大陆的华人素质差，而台湾人的素质高？像这样词汇没有定义，突然推出惊人结论的文章，任何一个政治学 教授学者都会呲之以鼻。我猜想【1】的作者有好的愿望，期望民主在中国实现。但是，作者如果有政治学的基本知识，文章的质量就可以大大提高。我推荐一本政 治学入门课本【10】。我曾经寻找一本好的政治学入门教科书。原来我想找一本出自美国大学的。可能是因为美国政治派别斗争激烈，中立客观又写的好的政治学 课本不容易找到。我买【10】时还有些半心半意因为它出自英国大学。读了这本书以后，我觉得这本书相当好，客观，中立，全面，注释全便于深入研究。【1】 牵涉到体制转型问题，作者至少应该读懂【10】的第三章民主体制，第四章威权体制，第五章比较政治学，和第六章政治文化。我以前讲过，CND的作者应该具 有与课题相关的专业知识。现在有一些文章连相关专业的入门知识也没有。西方的二流三流记者也起码要有文科和社会科学的至少学士水平吧？这样的毕业生应该学 过政治、哲学、历史、经济、宗教的入门课程。也就是说在西方二流三流报纸上的一般报道都比这些文章水平高。我衷心劝告潜在的作者认真学些基本知识。
在 结束本文以前，让我假设素质这个词意思为守法。那么，在美国历史上素质与民主是互为正反馈。在早期美国政界和工业界腐败滥权相当严重。CND上老钱的一些 文章就有。随着民主的健全，随着人们法治的观念增强，美国的腐败滥权越来越少了。至少在美国的历史上，有了一定的‘素质’，美国才建立了民主；民主制度又 改善了‘素质’。
注释：
【1】 东方磐石：民主决定于国民道德和素质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0816
【2】 Bernard Lewis, “What Went Wrong?: The Clash Between Islam and Modernity in the Middle East,” Harper Perennial, 2003, pp.100-101.
【3】 Andrew Heywood, “Political Ideologies,” 4th ed.,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4】 韩家亮：谈谈古希腊民主的起源和衰落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7693
【5】 Bernard Lewis, “What Went Wrong?”, Chapter 4.
【6】 韩家亮：错在哪？（下）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
【7】 韩家亮：初谈平等和现代民主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7771
【8】 韩家亮：民主之基要与几点谬误辩解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
【9】 韩家亮：法治，法制，三权分立 https://ciaos.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
【10】 Rod Hague, Martin Harrop, “Political Science: A Comparative Introduction”, Palgrave Macmillan; 6th Edition edition, 2010.
【11】 F. Fukuyama,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 Free Press, February,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