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个太沉重的话题,我不知道用什么题目比较舒缓一些,那就用告别吧?可是有些人是没有机会告别的,有些是我们的亲朋,有些是我们敬仰的人,有些是短暂认识的人。
我第一次知道死亡,是五岁时在广东粤西北山村的一个小煤矿。当年因为父母出身不好,也不够听话,在“永远健康”已经破产,干校已经关闭,大批人可以返城的情况下,仍然被进一步下放到更偏远的连阳煤矿。因为担心我的托管和上学问题,母亲曾经请求把我们家安置在矿总部,至少会有幼儿园小学可读。这样看来,当时父母是有思想准备会被长期放逐的。但是请求没有被答应,我们被发配到了一个最遥远最小的名为三口江的工区。
三口江是个三面环山的小地方,偶有野猪和野豹出没,没有任何公共交通。三口江到县城,坐运煤的卡车去大概要两三小时。离县城最近的火车站坪石站,今天有高速公路相通,也需要开一个半小时,五十年前客车沿着盘山公路大概要开半天。搬家那天,我们一家大小以及可数的行李,就是放在一辆运煤的卡车上,沿着崎岖盘旋的山路,在初春寒冷的大雨中,从矿总部搬到三口江工区的树皮房的。树皮房由松树的树皮用木条夹在一起做墙和屋顶,稍微能挡一点风和雨,地面好像是水泥的。我能够记住这一天,是因为正好是我的四岁生日,伴着很大的雨,和入骨的寒风。
我们住在树皮房最小的一间,里面大的一间,住了十来个青年工人,大概二十出头,都是雷州半岛一带的农家子弟。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时不时就会跟潮汕过来的青工打群架。我家搬去以后,青工们对我们很好,我经常到他们那里玩,在他们床上唱歌跳舞表演给他们看。他们过完年返工时,会给我们带一点家乡特产,海味干货。有一位姓吴的大哥哥,白净高大,平时不爱打架爱读书,经常跟我父母聊天。他给我带的礼物很特别,是他们家乡海边的美丽贝壳和海螺。他给我的两只海螺,是我生病时的好朋友。一个人躺在床上无聊,就拿海螺放在耳朵上听,好像听得见风的呼啸,海浪的暗涌。美丽的贝壳,是我不多的玩具,每个都有自己的名字。
因为工区里没有小学,矿工和干部们的小孩都去旁边的东村小学借读。东村小学原来是祠堂,只有两个老师。我父母觉得不如自己在家里教,就请人买了省城的小学课本,每天把我锁在家里做功课。可是小孩的天性爱玩,所以我每天等他们去上班了就爬窗出去玩,午饭之前爬回来。有好多次,爬回家的时候吴大哥下班看见了,帮我爬上窗台。后来我认识几个字了,可以拿着小人书在吴大哥面前炫耀,他总是很包容,告诉其他青工,说这个小孩才几岁就会读小人书了。
吴大哥的床铺最整洁,所以我喜欢把他的床当舞台,唱歌给大家听。他把蚊帐当幕布,每次出场前都给我拉开大幕,宣布节目开始。表演完又把蚊帐关上,说表演完毕。
我过完五岁生日不久,有一天晚饭前我妈跟我谈起了死亡,她问我怕不怕死人。我不记得当时怎么回答,应当是怕的。她跟我讲她在朝鲜战场做护士时,见过很多死人,有的士兵很年轻,才十七岁。她说死人不可怕,就像睡着了一样。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然后她跟我说,吴大哥死了,我想带你去看一下他。
我的小小脑袋,应该不能理解死亡的真正意义。我乖乖地跟着我妈,走到另外一座山坡上的医务室,在一间小房间里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吴大哥,他真的像是睡着了一样。我妈摸了一下他的手,让我也摸一下。然后我听见大人们说是下午发生的事,有三个青工死了。我模糊地知道,吴大哥再也不会给我带他答应的新的海螺了,我再也不能到他的床上跳舞唱歌了。
即使当时年幼,我也知道煤矿里最危险的四件事:冒顶(巷道坍塌),瓦斯,哑炮,和透水。因为我爸每周要下井劳动一天,我们都很害怕,每次都要等他从升降机里出来,全身黑透只露出白牙对我们笑笑,才放下心。煤矿里各种事故,每年都至少会有一两次。回想起来,吴大哥可能是遇上瓦斯中毒或透水。
我记得吴大哥这么多的事,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了。我们的相识很短暂,他离开时,没有机会跟我告别。我不知道他的家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后事是怎么处理的,因为我不懂,大人们也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事。这种无处告别的难过,一直留在我心里。今天我打开网上地图,终于搜到了三口江这个小地方,几年前还找不到。整个连阳煤矿所有矿区,在多年前就关闭了。我从卫星图上费劲地寻找一些地标,只找到东村小学。
这篇文章,权当我对吴大哥的告别吧 —- 在五十年之后,从万里之外,因电子文件的存在,你的善良和美好,被这个世界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