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杂谈】
有些人,认识了很长时间,也只有个泛泛的印象,一旦分手,便逐渐淡忘。而有些人,只是萍水相逢,却因他的一句话或一件小事,却使你永远记住了。
那一次是朋友来,说起她父母。当年她母亲因他父亲有外遇而离了婚。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两个人之间反而比过去更多了些温情。在有些事情上,比如子女、财产等等,他父亲和她母亲打起交道来,反比与她后母更有默契。朋友说,教训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不齿于父亲当年的作为,但又觉得,她母亲当时若能忍一忍,不离婚多好,可怜现在落得形单影只。她说,母亲当时是太要强了,一心扑在事业上,女强人在婚姻上往往都很不幸。
我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了那个人,和他说的那句话,“女人,不管什么样的女人,找到一个好丈夫就是她的事业;能维持住一个好的婚姻就是她的成功。”朋友听了,居然奉为至理名言。又一脸狐疑地看我,似不相信象我这样的会说出那个话来。我笑了,告诉她那的确不是我说的,只是想起别人的话而已。
过后,心里便有几分感慨。那个人,早已忘了他的名字,也记不起他的长相,与朋友的事更是毫不相干,而我却这么不经意地就想起了他的话。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大学毕业以后,分在一个研究所里。那一次是代表我们所去A市参加一个技术性的会议。他也是与会代表。他的发言是会议的重头戏,意见中肯,分析到位。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已经是这个圈子里举足轻重的权威之一。再加他嗓门粗,脾气直爽,语多诙谐,整个会议期间,就数他最能高谈阔论。
当时我初出茅庐,对那个专业懂得不多。室主任关照,这次主要是去学习,多看多听。加上我这人本来就木讷,在这种专家如云的会议上,自然是叨陪末座的。然而,不知是由于在二十几个人里面,我最年轻、又是上海人、在一片中老年的灰蓝色里显得有点与众不同,还是因为我在现场测试时对仪器的了解使他有点刮目相看?总之他就注意到了我。尽管我总是坐在后面角落里,他也会突如其来地提个问题、打个趣什么的,使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感到很窘。后来忍无可忍地回敬他一下,惹得众人大笑,他也不恼。这么一来,倒与他不打不成相识地混得熟了。
最后一天是参观工厂,他一直为我做着义务向导。我正想学东西,有专家陪着,当然倍觉荣幸。那晚没有活动,我们一块儿去吃冰淇淋。谈着各自的经历,不知不觉地一直坐到打烊。那时出国风正方兴未艾,他正在办理自费留学。“你也应该走这条路。”他看着我,“象你这样的人,在这里是不会有什么出路的。”
从A市回上海是坐船。他正好睡在我的上铺。早上,见他在看一篇象英文稿子的东西,用红笔修改着,说是朋友想往国外科技杂志投稿,让他把中文翻译成英文的。心里便十分佩服。
那是我第二次坐海船了。初见大海的激动在去时已体验过,回来时便平静了好多。只是不想呆在船舱里,便整天一个人站在船舷边看海。
当时心里正经历了一场大伤痛。海天的深沉和高阔,令人心胸开朗,杂念全消。温暖潮湿的海风,象一只温和的大手,轻轻抚平着心里的那些皱纹。好久都无法排解的、尖锐的痛楚,逐渐地变成一种钝钝的、麻木的感觉。人生总会遇到些坎坷,有人少些,有人多些,但最终也是会过去的。海天茫茫,此身还不如沧海之一粟,尘世之中的那一点恩怨情仇,又算得了什么啊。
海上很平静。极目所至,都是地平线。天阴着,乌云翻滚。海和天呈现着不同的灰色,被地平线划出一条分界。很远的地方也有一条船,和我们几乎平行地在航行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来到甲板上,站在我旁边。却好久好久没有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大海,一反往常高谈阔论的样子。
“你有男朋友吗?”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以后,他突然这么问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涌起一丝酸涩,脸上大概是个苦笑。
“怎么?奉行独身主义啊?”他盯着我看。还从来没有一个男性,特别是那个年龄的男性,对我这么单刀直入。但我并不在意,还有点喜欢。
“太老啦。无人问津啦。”我笑着。
“别要求太高啦。”他知道我口不应心,斜睨了我一眼。
当时我刚及而立之年,已算是“大龄未婚青年”了。亲戚、朋友来作介绍的挺多,我都不置可否。实在推不掉的,便象完成任务似地去约个会,从没有什么下文。母亲知道我的脾气,不好说什么,但常常还是忍不住要敲敲边鼓、唠叨几句。
“现在挑挑拣拣,以后年龄再大点就真的麻烦啦。”他又说。
我不吱声。每个人都这么说,我已懒得作答了。但他很固执地看着我。我就说,其实我的条件一点不高,我不是那种待价而沽的人。这点他应该看得出来,不然就不会来激我吐露肺腑了。但要说高也蛮高。我想要的是一个说得出我的缺点、却为我的优点而爱我的人,一个能和我肝胆相照的人。而这样的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是吗?
他深深盯了我一眼,目光犀利,却又有点阴郁。然后,他微微眯起眼睛,好象在看着我,又好象在看着我旁边的什么东西。“你知道吗?”缓缓地,他开始说,“我和我老婆结婚差不多十五年了。当初也是由恋爱而结婚,并非经人介绍,还共过不少患难。可现在,我是越来越不了解她的心思了。还是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她?她也一点不了解我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话是越来越少了。现在她和我说话,都很少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别太理想化了,小姐。我知道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自身条件又这么好。但别以为你就是个女强人,就可以一个人去闯世界了。女强人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他顿了顿,“不管你走到哪里,这都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你一个人会很累的。”他舒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过来身来看着我,目光凝重。“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管什么样的女人,找到一个好丈夫,就是她的事业;能维持住一个好的婚姻,就是她最大的成功。记住我这句话。”说完,他便转过头去看海。
这时,已近黄昏。天色更加阴沉。大海的颜色变得越来越灰暗,也显得越来越躁动不安。海上刮起风来,卷起一排排的浊浪,其声轰然。
为什么别人总要把我看成是女强人呢?其实我根本不是,也不想当啊。我在别人眼里的那些“成就”,其实都是命运所逼。我只是比较幸运,没有被厄运打倒,如此而已。为什么就没有人相信我说的那些全是心里话呢?难道就我一个人还相信世上有真爱吗?难道就因为这个我才那么容易受伤吗?不管愿不愿意,我是只能一个人去闯这个世界了。那个能让我停泊的港湾在哪里呢?
不知是风吹在身上,还是心里感到发冷,我打了个寒战。
“我们进去吧,”他低声说,声音显得重浊,象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大概要起风了。”
晚上真的起了风。船颠簸得很厉害,左右摇晃。桌上的东西都滚落到地下,人也站不稳。我觉得胃里反得厉害,赶紧躺下。折腾了大半夜,到快拂晓的时候,风才停了。我朦胧睡去。醒来时,船已开始进入上海港。
出了码头,他把自己的行李撂在一边,对与他同来的一位老工程师说了声,“帮我看一下”,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便来拿我的行李。我说,我能行,肩上百来斤的担子都挑过了,这点算啥。
“我送送你。”他不容分说地。
我顺从了。
从码头到我要坐的汽车终点站有两三条马路,我们走得很快,谁也没说话。
我上车前,他说:“别忘了我说的,一定要把TOFEL考出来。”
我没吱声,只点了点头。车开了,他还站在那里。
两年以后,我不但考出了TOFEL,还考出了GRE。
他就象一阵风,在我生命里匆匆吹来,又匆匆离去了,除了那些话。其实,他的话当时并没有引起我多少共鸣,只是觉得挺有一点哲理的味道,便记住了。那些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当时并没有去追究,现在也毋需追究了。只是后来一步一步地去走自己那条人生道路时,那些话有时会从心里冒出来。而自己每多了一分经历,想起来时,便也多了一分新的感触。
每个人对生活、对感情的希求,因人而异。茫茫人海中,我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但我相信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虽然人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总有一些时候,在人生的岔路口,可以由自己作出选择或取舍。他的话,就象给了我一面生活中的后视镜,让我看到一些从我自己惯常的角度看不到的东西。
现在,我也到了他当初那个年纪,也在婚姻里走了若干年。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与当年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所幸的是,当我们脸挨着脸、四目相对时,还能看到对方心里的喜悦和烦恼,还能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他也许不可能完全懂得我,但他愿意去理解、去容忍。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彼此,我们就不感到是孤立无援的。
他的肩膀是温暖的、结实的。而在需要的时候,他知道,我的肩膀也不是软弱的。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知道,世上至少有一个人,始终会牵挂着我、怜惜着我、依赖着我、需要着我。而这,对于我来说,也就足够了。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4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