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雨，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的那种。
上海冬天里常下这种雨，阴冷的，无声无息却连绵不断，把一切都浸淫得透湿透湿的。
城市被雨水泡得阴沉沉，无精打采。远处大楼的轮廓模糊着，象隔了一层磨砂玻璃。每一块街砖，稍低的那一角便是一个水洼。走的人多了，水变成黑色的，踩上去，溅起一片黑色的水珠。行人擎着伞，默默赶路。
出门时忘了戴手套。冰冻，潮湿，加上西北风，真冷。
记得小时候，冬天也常下这样的雨。穿着套鞋，打着黑布伞。那时，还有人用油布伞的，又厚又重，有时撑也撑不起来，得放在地上，人蹲下去，死命往下按。这样的雨天去上课，二十分钟的路显得格外长。有时，那雨是往斜刺里来的，还没走到学校，裤腿已湿了一大片。
教室里靠门那个角上，一大堆雨伞。滴下的水，积了一大滩。套鞋也是湿漉漉的，一踩一个脚印。回潮的水泥地板，被那么多双脚踩过就更潮湿了。穿套鞋的脚不一会儿就和外面的温度一样，冷得脚趾发疼，只能轻轻地跺两下，或者拼命蜷曲挤压着脚趾头来增加一点血液循环。暖气当然是没有的，冰冷的空气，加上湿度，更加阴冷。于是，在教室里正襟危坐着上课，便很有几分悲壮了。
现在当然是没有什么人穿套鞋了。年轻人穿着耐克鞋、高跟皮鞋，往水里踩的时候，脏水溅在鞋面上，也不甚在意了。
旁边的那个女孩，不知去哪里，已和我同行了好一段路。她只到我眉毛那么高，穿着天兰色的羽绒服。是个中学生吧，背着双肩背的书包，一把粉红的伞。一双耐克鞋的头上都湿了，她却并不看脚下，只顾冲冲地往前走。拿伞的手也没戴手套，冻得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女孩眉清目秀，丰满的嘴唇，想象得出，要是乐起来一定是笑靥如花的。但她现在却眉心微蹙。是讨厌这细细密密到处横飘的雨吗？还是这阴冷潮湿的空气，也让她年轻的心里涌起一些莫名的愁绪？
好多年以前，也有过这么一个女孩，也曾这样在雨中行走。那时的她还不识愁滋味，这样一点雨和风便让她沮丧，便惹起一些少女才有的、莫名的惆怅。
只是，那样的日子很短，很短。用不了多久，她便真正领略了什么是人间的风雨。
倾盆的雨落在田里，落在山坡上。她在泥泞中跋涉，在冷雨中瑟缩。漫长的冬夜，她蜷缩在因潮气而发硬的被子里，听着漏下的雨滴，在脸盆里、在木桶里、在瓷碗里发出不同的叮咚声而难以入眠。她绝望地问自己，我为什么来到世上？我将要到哪里去？
当她看到这样的诗句，她感到深深的忧伤：
飘飘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来，也不知来自何处；
飘飘出世，如风之不得不吹，
风过漠地，又不知吹向何许。
因为，当她读到这些诗句时，她也看到了生命的夭亡。象她自己一样年轻，一样应该充满青春活力的生命啊，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去问那样的问题“我们是谁”，便如脆弱的小草，被风雨摧折了。而她自己，不也和他们一样，不也可以象一阵风似地消失了吗？
瓢泼的雨打在身上，象宿命一样，躲也躲不掉。手冻僵了，连心也冻僵了，可是她不能停下来。哪怕是心力交瘁，哪怕是看不到前面有路，她还得往前走。
如今，她们走在同样的雨里，站在同一个街角上。她已从好多风雨里走了过来，而她才刚刚站在起点。这个女孩，还是那么稚气、那么年轻的啊，我看着她，心里涌起的不知是怜惜还是惆怅。
细细的雨丝，象千万个消音器，把城市的噪音搅碎了，搅得朦朦胧胧的。偶尔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令街上行人侧目。车子开过，溅起一片哗哗的水声。
我是在一条小街上了。
小街窄窄的，象条弄堂。高低不平的水泥板路，到处是水洼，两旁都是矮房子。雨水就象一条条的小溪，从低矮的屋檐上流下来。上海居然还有这样的小街，隐藏在周围那些花园式的小区和高层建筑群里，就象两个世界。那窄窄的街道、那滴滴答答的雨声、那稀稀落落的行人，无端地便让人想起那些老唱片、那些油布伞、那些碎花布旗袍、那些逝去的花样年华……
和我擦身而过的，好象是一对母子。儿子撑着一把大伞，搀扶着步履蹒跚的母亲。雨丝涟涟，他们的脸模糊着。儿子边走边看着脚下，避开那些水洼。他的肩上，让雨水打湿了一大片。
心里便有些恍惚起来，好象那老妇人已变成了我自己的母亲，手里拎着刚买好的菜，打着伞。身边却没有人搀扶，一个人在雨中踽踽独行。
我，也是一个人独行着，已不怎么在意那雨、那冷。终有一天，我也会象我母亲一样，脚步蹒跚，踽踽独行。奇怪的是，现在我再看那些诗句，已没有了忧伤。就象我走在这样的淫雨中，再不会怨艾，也再不会沮丧。人，从该来处来，到该去处去。每一步，都不过是遵循着某种既定的程序。既然是要往前走，那就心平气和地往前走吧。
风雨、阳光，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只要心里宁静、安详。
雨，在我四周，继续地浸淫。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3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