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旅途】
我坐在候机室里。飞机还有一个小时便要起飞了。
刚才他们陪着我在外面站了半个小时,说是过了这道门我就只有一个人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最后还是我说,该进去了,你们也回去吧。
我回头向他们挥手。看见他也向我挥着手,脸上挂着一个有点怅然的微笑。
从小我就叫他哥哥,现在还是这么叫。但他并不是我亲哥哥。
他在南方工作,本来是要快过年时才回家的。为了能见我一面,特地向单位多请几天假,理由是,“我妹妹从美国回来,我们有十八年没见了。”
那天他在电话里说:“我明天来,陪你一天,象老早一样。走的时候,我也去送你。”
啊,象老早一样。
老早,就是过去,就是十八年前,就是那已经变得如此遥远的童年。
他来了。乍一见,我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标准的句子,“你…… 一点没变啊。”
“头发都白了,还说没变。”他笑着用手指着自己的头。
我知道自己在撒谎。他当然是变了,变了好多,但却不是他的头发。
他自小就是好脾气的,从来不惹麻烦,笑起来有些腼腆,眼里总有一点象女孩子那样的温存。现在的他还是好脾气的,但往日的腼腆与温柔已荡然无存,脸上的轮廓与线条都是坚硬的,甚至有点粗糙,额头和眼角边的皱纹里,深深地刻着岁月的创痕。
其实,最后那次见面,我们也早已不是孩子了。但因为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虽然去了不同的地方插队,又在不同的城市读书工作,毕竟还常见面,感觉不到什么变化。
十八年,足以在记忆里形成一个断层。
十八年前来美国,我是从香港走的。他送我到深圳。那时香港还没有回归,他是我出境以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亲人了。我们挥手道别时,他脸上的微笑还是多么年轻啊。
岁月就象飞逝的流星,总是要等它去远了,你才看到它留下的那一道痕迹。
小时候,我们几家走得很勤。特别是过年的时候,一家接着一家请客。大人有的在厨房里忙,有的在房间里搓麻将聊天,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就楼上楼下地疯跑。他比我们大五六岁,总是陪着我们玩,一边也看着我们。要他做什么事,总是有求必应。他也很能干,玩的时候遇上什么难题,只要叫一声“哥哥”,他总有办法。文化大革命时,学校不上课。他还有两个妹妹。我常常自己坐一毛钱的电车去他家玩。最喜欢他用自行车带着我,在弄堂里飞快地穿来穿去兜风。我坐在后座上,遇到颠簸的石子路,便用手抱住他的后腰,骑得再快我也不怕。
那一次,他带我们去游泳。换好泳衣出来时,他正站在游泳池边的扶梯上等着,一边两手摆动着热身。他身上只穿着泳裤,手臂上和肩上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一鼓一鼓的。结实的三角形的身胚,象大卫的雕像,把男性的魅力展示得完美无缺。夏日的阳光照在他白皙的、有点湿漉漉的皮肤上,反射出令人眩目的光泽。我突然象被电击了似的,感到震颤,感到心旌摇动。游泳池里其他的人、其他的东西都消失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浑身的肌肉都散发出男人味的青年,一下子充满了我整个的心。曾经是那么混沌、那么朦胧的一个世界,突然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门。噢,他是一个多么英俊、多么强壮的男子啊。这样的想法使我感到慌乱,竟痴痴地站在那里发起呆来。
他笑着向我招手,然后走过来。他的微笑比平时温柔了一千倍,他的脸也比平时好看了一千倍。生平第一次,我回避了他的眼睛。他拉住我的手,我就顺从地跟着。那天,如果他是拉着我去跳海,我也会毫不犹豫的。
现在,我们俩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气定神闲地说着话。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直视的眼睛啊,看上去已经有点苍老,好象因为太疲倦而显得有点漠然。而我自己,经过了那么多的酸甜苦辣,自忖已经是刀枪不入了。他也看得到我眼里的沧桑吗?
“你还是那样。”他说,眼里竟又闪过一丝温柔,象老早一样的。
忽然有了一阵冲动,想告诉他那天在游泳池里发生的事情,但旋即就为自己的念头失笑起来。
有些往事是不能重提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偶而回味一下,有点甜甜的酸酸的感觉,足矣。就象有时会想起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回味无穷,但真的再去吃,倒说不定会觉得失望了。
还是让那些记忆永远留在心里吧。
他问起我在美国的生活。那么多年的事情,我只能拣重要的说。但不知不觉地,我发现自己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好多早年的经历,本已不愿再提起的,现在就如打开了闸门的水,源源流出。
他抽着烟,眼睛微微眯着。淡淡的烟雾产生了朦朦胧胧的效果,把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他的烟瘾很大。记得在乡下时,有一次我收到他的信,第一句话就是,“我现在抽烟了!”我们在下乡的前几年一直保持通信,直到他回去顶替他的父亲。有些话不能或不愿让父母知道的,我们之间却可以说。那时,抽烟被认为不是象他这样的好孩子应有的行为。只有我们才会理解,在那种环境下,好孩子和坏孩子一样,都有可能用另类或异端的行为来发泄他们的不满和反叛心理。由于相似的命运,我和他之间就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也更容易相互理解。
我在小城住的前几年,有点象与世隔绝。小城很美,但是没有多少中国人,更没有一个能与之推心置腹的朋友。面对生命中的黑暗和低谷,我只能独自挣扎。那一年,一位好友从上海来看我,住了两个月。先生去出差的几天,我们便睡在一张床上,象当年在乡下,农闲时不出工的时候,整晚整晚地说话。送她走时,我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她上了飞机以后,我竟忍不住大声抽泣起来,把我先生吓得手足无措。他很少看见我流泪,更是从来不曾见我哭得那么厉害。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急得也差点掉出眼泪来。事后,他象发誓一样说,我决不让你再这样的哭了。
这件事,我们没有对父母提起一个字。但现在,我却不知怎么讲了出来。他听着,脸上是有点心疼的表情。
有一次,我们都回家过年,而我得比他先回去,他便来送我去北站。象小时候一样,只要有他在,我自己就什么事也不用操心。他帮我占了靠窗的座位,帮我把行李结结实实地放稳在行李架上,然后掏出烟来敬给坐在我周围的人,托他们一路上多关照。火车开的时候,他在月台上向我挥手,脸上就是那种有点心疼的表情。
在我以后的生活里,当一个男人用那样有点心疼的神情看我,不论我能不能接受他的心,我都绝不会不在意他的感情。
现在,我已经不象在小城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向人倾诉的欲望。人的救赎,其实全在于自身。当鱼儿找到了那片浩瀚的江湖,能够自在畅游于其中,即便有相濡以沫的情谊,也无此必要了。我对他讲那些,不过是,说了出来,便在自己心里对那段日子划上了一个句号。他应该能懂得我的,他一定懂得了。他说,“你不容易的。”
他真的整整陪了我一天,而一天的时间竟是那样的短暂啊。我后悔没有在分手的时候对他说些什么。我至少应该说一声,“哥哥,你多保重!”但当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也一句话没说。
开始登机了。坐着的人们纷纷站起来,涌向前去。
我也站起来,把身边的小包和零碎东西都塞到大背包里,这样我就可以走得利索一些。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少去想过去的事情,因为对付现实几乎用去了我所有的精力和时间。过去的事情,就象那些小包和零碎东西,被我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心里那个不常被打开的背包。但往事居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被淡忘,一旦回想起来,连一些细节都依然那么清晰。
再过十几个小时,我就又要回到我的现实中去了。现在心里塞得满满的那些感慨和惆怅,不久以后又会被推到心的角落里,被冷落、被忘却。但那也没什么了。
有时,我们只是把记忆的窗户关上,因为太忙、太累、太没心情。但那些往事是不会消失的,就如童年的记忆,是永远也不可能被抹去的。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2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