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山歌

【往事追忆】

  袁越的《土地与歌》(见《华夏文摘》第五九二期,编者注)让我想起在井冈山地区听过的山歌。

  小时候只从书本里读到过农村,以为所有的山歌都是象《南泥湾》,或者《刘三姐》那样的,及至到了井冈山区,才知道什么是原汁原味的山歌。

  当地的农活里,最喜欢的要算耘田,就是给禾苗除草。禾苗从插下秧到收割大致得除两遍草,把队里所有的稻田耘一遍总得十天半月的时间。耘田不需工具,只要有脚就行。不过得有一根耘田棍。那是一根直径一寸左右的细棍子,一头削得略小,另一头安个短把,象铁犁把那样。下了水田,大家面对长长的一行一行的禾苗一字儿排开,每人耘两行。站在两行禾苗中间,一手撑棍,一只脚用外掌把禾苗周遭的泥铲起一层,翻下去,抹平,这样杂草就都翻到底下了。棍子往前移一棵苗,人就往前一步,左边用左脚,右边用右脚,两脚交替着耘。除了长得高的稗草得用手拔以外,手是基本上闲着的。脚下再忙也埋在水里看不见。于是,只见男男女女散布田间,一手撑着棍子,一手背着或插在腰里,脚一踩一踩,身子一晃一悠,看上去还挺潇洒自在的。因为这活比较干净,又不用弯腰,姑娘媳妇们也会穿得整齐些,不象干别的活,总是躬腰驼背,弄一身泥一身水的。

  耘田最怕的是蚂蟥。那是几乎每块田里都有的,好的田里少些,越瘦(贫瘠)的田越多。种中稻(就是糯米)的田都很瘦,蚂蟥特别多。有时刚下去两分钟,小腿上就爬了一二十条。三脚两步爬上田边,呲牙咧嘴地一一往下拔,一拔一个小洞,丝丝往下流血。可恶的是,蚂蟥也欺生,专盯着我们咬。农民打趣说,城里人细皮嫩肉,吃起来容易,不象当地人皮厚,扎不进去。

  耘田的时候多很炎热。酷日当头,水田里又无遮无拦,闷热得没有一丝风,人人汗流浃背,无精打采。这时只要有人开个头,女人们便纷纷叫唤起来,让一个叫什么倌的“打个山歌唤点子风来”。那位叫什么倌的,生得干干瘦瘦,皮肤皱得象老树皮,门牙还缺了两只,看上去七老八十的,其实六十都不到,据说是队里打山歌的好手。拗不过众人,只见他嘿嘿一笑,面对大山,清了清喉咙便唱将起来。

  第一次听到这种山歌是惊讶万分。说是歌,却根本没有曲调,只是拖长了声用平平的调子喊着一些听上去押韵的句子。每句结尾都加上一个“罗―――”或者“呦―――”,拖得很长很长,一直传到山那边,回音袅袅。他的嗓子并不好,有点沙哑,象老公鸭叫。但说来也奇,他这一唱,山那边就真的有清风徐徐吹来。这时大家便一迭连声地跟着喊“呦―――嚯―――”,那风也就不断地来,一时好不爽快。

  老倌他大字识不了几个,却有一肚子的词儿,每次都唱得花样百出。歌词也不外乎就是哥呀妹呀,作田人(种田人)苦呀之类的。有时他唱的是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甚至是有点下流不堪的词儿。女人听了啐一声,吃吃地笑,男人大声地粗野地笑。起先我们还不大听得懂当地方言,一些爱惹事的男青年便嘻皮笑脸地大声问我们,听懂了没有。女孩子们便会七嘴八舌地为我们抵挡,“莫同他讲!”“莫理他!”“骂人哩!”后来懂了,再来问,就绷着脸不理睬,他们自觉没趣,也就不来闹了。

  有一位生产队长也很会打歌。他的声音本来就高八度,打起歌来高亢清亮。碰上他们两人都在田里,来一个对唱,那才是一台好戏呢。一个唱男的,一个唱女的,大家伙儿跟着又笑又叫又打唿哨。半天工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耘田不用弯腰,才能打山歌,所以我也最喜欢耘田。当你和他们一样两腿污泥,一身臭汗,你便真的会觉得,此时此地,听他们那原始粗犷的声音,比听世界上任何其它的东西都来得过瘾。

  田间打歌的都是男人,从没见过女人在田间打歌。可是,别忙,她们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打歌的机会,而且是非打不可,那是当她们出嫁的时侯。

  我们那个地区,往往全村只有一个姓,有时附近好几个村都同一个姓,想必五百年前真是同一个祖宗的。每个村都有宗族祠堂,从名字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出辈分。什么“志”字辈,“云”字辈,“连”字辈,等等,象戏班里一样。每一辈的字是老祖宗定了的。女孩子的名字却没有规定。由于大家同宗同族,一个村里的人从不互相攀亲,只能找外村不同姓的。

  村里娶亲嫁女都是在冬天农闲的时候。男家的人和新郎去女家接亲,原来都是抬花轿的,新娘还有红盖头。后来新潮了,改用自行车推,也废除了盖头。然而,新娘在出门以前,还得“叫”,也就是哭的意思,村里的女人们得送她“叫包”,而这“叫”就是用打山歌的形式。

  中国人,生在农村就够命苦了,而生在农村当女人,用我外婆的话来说,那就一定是“前世里作了大孽”了。她们生出来就比家里的兄弟们低了一等。如果家里只能有一个人去读书,不用说,一定是儿子。吃饭的时候,桌上要坐不下,总是女儿先下去,捧着碗站着吃。她们从小就得做家事带弟妹。自己只有七八岁,却得整天用背带背着一岁的弟弟,还得放牛,砍柴草,拔猪草,煮猪食。女孩子长得高大一点的,十四五岁就象成人一样去出工挣工分了。做错了什么事,不但父母打,哥哥也能打。父母比较开明的家里才好一点。

  女儿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父母再也靠不上,因此,出嫁以前,都得好好要点财礼。那时虽然已不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亲时女孩自己也在场,要是互相有好感,下次来时,两人还能到女孩屋里说说话什么的。但最后作决定的还是父母。而父母选择的标准,不用说,一定是看男家的条件。村里有个女孩不愿嫁给父母喜欢的男人,父母和哥哥一起把她痛打了一顿,女孩也就从了。还有一个女孩,媒人给介绍了一个卡车司机,是吃商品粮的,那在当地就等于是城市户口了。但她不喜欢那个比她大了很多的男人。女孩读过四年书,在村里是个强劳力,人也聪明有主见。父母不能硬来,便和准女婿串通好,晚上留宿时,让那男人偷进了女儿的房。生米成了熟饭,女孩出嫁时,已是怀胎三月了。

  话虽如此,女孩出嫁前,毕竟还是在父母家,再怎么也是亲骨肉。嫁到别人家里,日子怎么样,就全看自己的造化了。讨老婆就是为了养伢俚(孩子),做活计的。因此,每天出工不算,家里的活路基本上是女人全包了:煮饭,洗衣,喂猪,砍柴,打理自留地,还得生养孩子。男人除了出工,没事干就撮上把烟丝,到队里计工的地方去聊闲天了。男人打老婆是天经地义的,女人就象牛一样,不听话就得用鞭子抽。多识得几个字,比较刚烈有主见的女人,在男家地位会比较高一点,生来比较木讷比较懦弱的,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这就象《红楼梦》里迎春探春两人不同的命运一样。两人都是贾母的孙女,都住大观园,又都是庶出,却是截然不同的结局。一个精明能干有担当,连机关算尽的凤姐也得让她三分,而另一个却懦弱无能,连底下的老妈子也欺她。探春虽然远嫁他乡,却夫妻恩爱,她的结局比十二金钗的其它人都好。而迎春则被男人虐待,郁郁而终。这是题外话。

  并不是那儿的爹娘特别狠心,也不是那儿的男人特别不讲理,他们的前辈,前前辈,就是这么活下来的。所以,许多女人的出嫁之日,便是她们一生磨难之始。不知这出嫁时“叫”的习俗,是不是于焉产生。

  出嫁那天,新娘一早就坐在自己房间的床沿上开始“叫”了。村里的女人也早早就赶来看,站了里三层外三层。她们手里都攥着个纸包,里面包几块钱,送多少根据亲戚关系或交情而定。小孩子有的爬在窗外,有的在大人脚下钻来钻去看热闹。所谓“叫”,就是一边哭一边打山歌。女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去。来一个,新娘就用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并开始唱四句话。那词儿都是押韵而且有针对性的。她唱的时候,那女人就得反手去用力掰开她紧紧抱住的双手,把红包塞到她手里。四句唱完,新娘的手才会松开。

  那年赶上一个和我们很要好的女孩出嫁。我是第一次经历那种场合,被她死死抱着,窘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而且被她哭得心里难受,也听不真她唱了些什么,好象有一句是“妹妹你来日攀高枝罗――”什么的。旁边的人连连催促“快塞呀,快塞呀,”我才笨手笨脚地去掰她的手。女孩子又哭又唱,声嘶力竭,两眼肿得象桃子。旁边听的女人也陪着掉眼泪。不过,她们掉泪归掉泪,却听得很仔细,听到好的,还不住点头,就象听京剧的一边听一边击节一样。事后还回忆给自己唱了些什么,评论好一阵子。“叫”得好的,唱给每个女人的四句话都有点不同,不行的,便唱来唱去那么几句。而且,还得“唱做俱佳”,那就是,哭是得真哭。一般人的确是真的,但也有些女孩闭着眼唱却没眼泪。事后,女人们嚼舌根时说起她就会大撇其嘴,说女孩轻贱,没良心。“叫”得好,或者平时人缘好的女孩,得到的叫包就会比较多。我那个女孩读过几年书,聪明有人缘,又“叫”得好,据说她那天的叫包很可观。

  当时一边听,一边暗暗称奇,无法想象这些没什么大文化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见一人唱一人,出口成章。后来她们才告诉我,这些歌词可不是临时想出来,而是在她们肚子里酝酿了好多好多年的。

  女孩子从小在山上放牛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打山歌。比较聪明有心的女孩,很小就留意大人是怎么唱的,记在心里。每次有人出嫁,她们也仔细听(原来那些钻进钻出的孩子不单单是看热闹的)。然后给村里那些女人每人编四句,熟记在心里。想起过去戏班里那些学艺的小孩子,也没什么文化,硬是把整本整本的戏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这些女孩子所花的功夫,和他们也不相上下了。想起古人有“长歌当哭”,不知那“歌”是不是也有点类似的?

  有一次,我们两个女知青去山里砍柴。好不容易把两担柴从山上捣鼓到了路边,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突然想学打山歌唤点风来,反正深山大垅里,离村子很远,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两个人便扯直了嗓门,变着法儿,嗷嗷叫了半天,笑得都快直不起腰来,却一丝风也没有。可见这打山歌也不是那么容易学的。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2 华夏文摘 cm020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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