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娜的魅力

早上,一进办公室便随手打开电脑。只有一份电子邮件,是罗娜发来的。滑过好几个“Forward by某某”,底下是一首挺动人的小诗:“送你一支玫瑰”。原来,这星期是“Friendship Week”。

这位罗娜是我们新产品开发部总经理的秘书,来了还不到一年。原来那位漂亮的,黑发黑眼,带点儿南美风情的秘书小姐,被调到市场经销部去了。经销部在公司的主办公楼。那楼是公司的门面,两层高的现代化建筑,朝向大路的那一面全是钢化玻璃。长长的走道上,象似随意摆放的一盆盆热带花卉和常绿植物,令人感到舒适典雅。墙上挂着大幅油画和装饰画,气派而又堂皇。走道两旁是一排排“方格子”办公室,齐胸高的隔板,稍一抬头,蓝天,绿野,公路,一览无余。

和它相比,我们新产品开发部大楼就象个封闭的火柴盒子,没有窗户,在里面一整天也不知外头是阴还是晴,除了下暴雨的时候,雨点会把铁皮屋顶打得噼啪作响。乏味的灰色是办公家具的主调,染不染上尘埃看上去都一个样。通风设备的压缩机透过简陋而单薄的隔音层,整天向楼里放送着沉闷的背景噪音。有一次,不知哪里出了故障,那嗡嗡的白噪音突然变成了振聋发聩的一阵阵轰鸣。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不得不戴着耳塞上班。就是平时,每个角上坐一个人的“方格子”里,想和其它角上的人说话,不直着嗓门根本没法听清。

总而言之,漂亮的秘书小姐能到主办公楼去工作,就象一夜之间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乐得眉开眼笑。人总是想往高处走嘛。而罗娜,便来填了这低处的空缺。

罗娜上班的第二天,恰好和我一同走进大门,相互一笑打过招呼。她咧着嘴笑的样子很腼腆,身上斜背着一个和她的身材不成比例的大挎包,手里还捧着一大杯麦当劳的热咖啡,目不敢斜视。谁知,进门时光顾了和我打招呼,忘了脚下,身子一歪,手一抖,把咖啡洒了,全泼在她自己那个开着口的大挎包里,还烫了手。那情形真是狼狈之极。看到她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我楞着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是不愿让后面的人看到这一幕吧,她加快脚步急急往前走去。过后好一阵,我心里都老惦着她那个肯定是湿透了的大挎包。她也实在倒霉。如果我当时走慢或走快一步,就不会阴错阳差地在门口撞上她,也就不会害她弄洒了咖啡。就算她自己弄洒了,也不至于让我看到。真是可怜的罗娜。

想想人家秘书小姐,上班都是打理得漂漂亮亮洒洒脱脱,没见过象她这样手足无措的。以她的年龄,应该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再说,越是上了年纪的女秘书,越应该有条不紊。看看她们,头发总是纹丝不乱,粉妆口红总是修饰得整整齐齐,说起话来不慌不忙,办起事来却俐俐索索。姿态仪容如此无懈可击,让你在和她们打交道之前也不禁会先打点一下自己,以免在她们面前象矮了半截似的。

罗娜与这些老资格秘书的标准形象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哦,我还差点忘了交代:罗娜看上去五十开外,头发花白,矮矮的个子,走路身子老是一歪一歪,象一脚高一脚低似的,穿著一点都不入时,甚至还有点土气。与其说她象个秘书小姐,倒不如说象个牵着孙儿孙女的手在公园里散步的慈祥的老祖母。

开发部的秘书一般没有办公室,只有一个办公桌,前面有个齐胸高的象条几一样的挡板,看上去就象当铺里的高柜台。罗娜的柜台在总经理办公室的对面,象个把关的,进进出出都得从她面前经过,而她便也成天处于众目睽睽之下。

自从那次令人难忘的邂遘,每次路过她的地方,她都会抬起头来,微笑腼腆地跟我说声“嗨”。那神情,就象个初次进城,怯生生不知如何应对的乡下女孩。

不仅如此,这罗娜就连说话也好象比别人慢了半拍。总经理经常让秘书用 Voice mail 下达一些口头通知。电话里,罗娜的声音总显得有点拖泥带水。稍长点的句子让她一说准得打几个节,有时要结巴好多下才能把后半句话吐出来,让我听着都替她干着急,说话结结巴巴的还能当秘书?

然而说来也怪,就这么个罗娜,却似乎很有人缘,常常看见有人趴在那个柜台上和她聊天。过去漂亮秘书在的时候,也总有那么几个年轻人常喜欢趴在那儿,特别是总经理不在的时候,一聊就是半天。现在和罗娜聊天的倒是各样人等都有,男的,女的,老的,年轻的,工程师,技工,打扫清洁的,楼里其他的秘书们。有一次,居然看见总经理大人也趴在那儿聊得很投机的样子。

我便感到有点纳闷了:漂亮秘书的魅力是显而易见的,这罗娜的魅力又是什么呢?

当然,去找秘书的理由很多,不一定都是为了聊闲天。想找个文件啦,找总经理签个字啦,领取各种各样的表格啦,想买个新的办公用具或家具,去问问能不能报销啦,等等。秘书就象个管家婆,又象个打杂的,什么都包。

“这事,交给罗娜办吧。”或者,“这个――,嗯,去问问罗娜吧”。这话,并不意味着她一定知道答案,而是她一定得为你找到答案。

那天我去找她是为了买一套参考资料。她正忙着,看到我,立刻放下手头的事,站起来听我说,并马上拿出表来填好。又要了我的电话,说一有回音马上通知我。极小的一件事,她却那么认真,而且态度之殷勤就好象让她给办事是看得起她似的,倒弄得我颇有点过意不去,一连多说了好几个“谢谢”。

说完了正事,她脸上也没有那种礼貌的,送客的表情。还是那么腼腆地微笑着。我们便扯起闲话来:

“周末过得好吗?”

“还好啦。种了几棵树,收拾了一下汽车间。你呢?”

“挺不错的。孙女儿过生日,开了Party,我和老伴儿都去了。”她腼腆地笑着。看得出,她心里的笑应该更灿烂。

以后,每次有事去找她,完了都会扯几句闲话。开春了,准备种些什么花呀?……你知道周围哪个牙医生比较好吗?……怎么腰板直直的,累着了?嗨,别提了,那天种树不小心闪了腰,走路都疼。哦,真糟……

罗娜听人说话神情很专注,绝不是社交应酬式的敷衍。她的同情也是真诚的,不象故意作态。她是真心诚意和你一块儿笑,一块儿叹息。

有一次不知怎么和她聊起了诗歌。听说我们中国几千几百年前就有好多诗人,写过许许多多美丽的诗词时,她眼睛都发亮了,说,“多好啊,一个国家有这么悠久这么丰富的历史文化,你不觉得自己幸运吗?”

她不是恭维我,是真的羡慕我来着,尽管我过去还从没因此而觉得自己有什么幸运可言。

一天在公司Cafe吃饭碰上她,坐下一块儿吃。我带的是家里隔天的饭菜,她带的是自己做的三明治,一边吃一边聊。原来她还是个合同工,做一天算一天的。她过去曾经断断续续做过许多不同的工作,当过工人,商场收银员,快餐店伙计,当秘书还是近几年的事。

“我喜欢交朋友,”她说,“也喜欢玩电脑。我会的这点儿电脑都是靠自学的。”说时按捺不住能与我谈这些事的喜悦,让我想起十岁的侄女眉飞色舞地讲给我听她那些无师自通的有关Pokemon的知识的时候。

罗娜第一次壮着胆子去面试,就被老板当场录用了,尽管她没有任何当秘书的经验。老板说,“You look so nice.”

我笑了起来,“他说得不错,确实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但我并不希望别人雇我只是因为我是个好人,我希望他雇我是因为我称职啊。”罗娜有点急了,差点儿又结巴起来。

她让我想起我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那时是海湾战争以前,学工程的外国学生找事很不容易。中国同学都说我运气好,第一个面试就成功了。有人和我开玩笑,说公司雇我是因为我一个人能满足两个指标:既是女性,又是少数族裔。

那个部门三十多个工程师里,只有我一个女的,又是全公司唯一的中国人,而且所干的并非所学。面试的时候有备而来,吹得煞有介事。真的接下了项目,却发现什么都得从头学起,而且还得暗暗使劲,不露声色。刚上班时的心情,就象罗娜当时捧着热咖啡走路,步步留神。写个报告,美国同事在电脑上劈劈啪啪不一阵就打好了一大篇。我却得字斟句酌。别人都走了,我还得修了又改,改了又修,谁让我们的英语是零敲碎打自学出来的呢。任读过再多的唐诗宋词这会儿也一点用不上。当时,兢兢业业固然是为了保住饭碗,也是为了证明自身的价值:证明自己不光是个指标,不管这是不是老板雇我的真正原因。

罗娜的话,就象一面镜子,让我从中看到了自己。因此,我也懂得了她。

别看这开发部的秘书,除了文字工作,除了打杂,还不时得干点体力活的。每次看见罗娜用一辆小推车,拖着拉着一大摞部门里特别订购的书或者仪器,在长长的走廊里蹒跚而行,就忍不住会上去帮她一把。后来发现不仅我一个人这么做,她在收大包邮件的时候,只要有人看见,就会接过她的小推车送她一程,或帮她搬点东西。看来人心毕竟还是相通的。年轻的秘书们身强力壮,拖着小车还健步如飞的。换了罗娜,便让人觉得象看到老祖母在做苦力似的。然而,当跟前没人时,罗娜还不得自己干,而多半的时间是没人在跟前的。

除了秘书份内的工作,罗娜又揽了好些纯粹是她自找的事。她来了以后没多久,楼里便出笼了一份“快讯”,由她主编的。每月出一期。内容有人事变动,部门新规定新动向,信息交流,电脑指南,公司的小道新闻,甚至箴言警句。这份小报,就象夏日午后闷热的阁楼里,突然吹进来一丝凉爽的微风,一出来便人手一份,非常受欢迎。她又把收到的电子邮件转发给众人。内容有时是一个感人的小故事,有时是一则笑话或趣闻,也有时是一首小诗。好多她的邮件,读了以后不过让我笑一笑,或被感动几分钟,便扔进了“垃圾桶”。有些确实好的,我便转给其他朋友。久而久之,收罗娜的邮件竟成了每天的一个固定程序,也成了工作时间精神上的调剂。要有几天没收到东西,心里便会牵记起来:罗娜没来吗,还是太忙啦?

而她,好象这些还不够她忙似的。那一次,一位女职员有了喜。象这样的事,过去同事之间从没什么特别表示的,罗娜却不以为然。她给女同事们发通知,让大家自愿馈赠,合起来买了个小礼物,利用一天中饭时间,来个“Baby Shower”聚会,给当事人一个小小的,温馨的惊喜。大家都挺乐意参加的,每人不过一两块钱,图个热闹。再说,不是施比受更有福吗。难得的是有人肯不怕麻烦出头来打点。

那年的圣诞前夕,我在信箱里看到一个小小的信封。打开来,里面是一张罗娜自制的小卡片,画着一个很可爱的泰德熊,一行花体字“祝节日愉快”。还是第一次收到同事的贺卡,虽然微不足道,却很有人情味。

后来,我搬到楼的另一头,见到罗娜的机会便少得多了,有时上下班在停车场上还会看到她。她还是很腼腆地微笑,还是背着那个大挎包,还是衣著普普通通,但她再也不用去麦当劳买咖啡了。楼上休息室的角落里,添了一个可以同时烧一壶又将另一壶保温的煮咖啡器,化二十美分便能喝一大杯热腾腾的咖啡。

她还是照常给我发电子邮件,偶而经过她的柜台还会停下来聊几句闲天。今年春节,我特地去看她,好让她跟我说声“Happy Chinese New Year!”

其它的秘书来了又走了,认识的也有不下一打之多,唯有罗娜,既便不多见面了还让我常常牵记着。和其它秘书一样,她也绝对是个称职的秘书。(对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得告诉她这一点)。说来,其它的秘书也都对我很客气,有求必应。但只有罗娜,才会因为我读过唐诗而对我表示羡慕的。

说起来,罗娜这人实在是普通得很,绝对的其貌不扬,又是少有的老实,还有点童心未泯。但正因为如此,她才显得象“鸡立鹤群”般的突出。象在满屋子精美的珠宝玉器里,突然发现一块造型自然古朴的石头,虽然显得朴拙,却很可爱,透着真趣。

而这,也许就是罗娜的魅力吧。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1 华夏快递 kd0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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