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农

学农

孤山

我没有赶上知青上山下乡的浪潮,却有过几次下乡学农的经历。中小学读书期间强制性的下乡劳动虽然是时代的产物,但是这种学校活动为城里的孩子提供了体验农村生活的机会。

最早一次学农,应该是在小学高年级。所谓学农,其实不是去真正的农村。学校选择了杭州植物园,就在杭州城里。 出发的那天,大家把捆好的背包带到学校,卡车把行李拉到植物园。平常去植物园是坐公交车,这次因为是学农,大家排成队,穿过市区,进入西湖景区,沿着白公堤,经过岳坟,一进入玉泉景区,就到了杭州植物园。

植物园管理处把我们安排在园中的一个大房间里。房间是木头房,分两层。楼下上下铺的床堆在一起,形成一片,男生和男老师住在楼下。房间中间有木板楼梯,斜着上到二层。 楼上没有床铺,睡地上。好在是木板地,还算干净,也不邦硬。女生和女老师睡楼上,但是上下都要经过男生住的房间。男生大小便到外面的厕所解决,楼上放了几个马桶,女生的如厕就在楼上解决。一到晚上,四周安静时,楼上有人上厕所,小瀑布,大瀑布,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好在是小孩,倒下马上入睡,基本不受楼上的干扰。

劳动的内容基本上就是拔杂草,草地上学生们排成一排,看见杂草就拔掉。 另外一个常做的事是捡树叶,扫地。
植物园树木茂盛,地广人稀,外地游客游西湖,除了到玉泉景点,多半不进植物园。杭州本地人在附近住的很少,除了搞活动,白天进来一会,也很少来植物园。我们在植物园劳动的时候,就在住处附近活动,也没有机会熟悉植物园里其他的地方。植物园里就像一座迷宫,没有路名,又有树木挡住,许多地方都很相似。在植物园走一段路就容易迷失方向,除非原路回来,否则都不知道会转到什么地方去。傍晚出去,倒是可以体会到‘明月松间照,清泉水上流’的古诗意境。尼克松第一次访华时,带来了加州红松种在杭州植物园,可是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具体种在什么位置。

虽然也算是在杭州城里,因为植物和环境的原因,跟在杭州城里住还是有所不同。记得那边特别潮湿,似乎是有大树遮阳,加上江南多雨,房间里有股霉气。晚上万籁俱寂,偶尔有小虫叫闹。清晨,多半是被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叫醒。 ‘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好歹过了一星期的林间生活。

进入初中后的学农,走的稍微远一点,杭州附近的乔司。说起乔司,那个时候杭州人都会联想到乔司的劳改农场。我们去的是生产队,带着铺盖,坐着慢腾腾的绿皮慢车,沿着沪杭线,坐到乔司火车站,下车走一段路就到了生产队。学生按一批2-3人分到各个农民家里住。

这次是真正到了农村,住进农民家,进一步体验了农村生活。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有自己的食堂,吃饭要到队部。学校带去的师傅给我们做饭。

我们的房东是一位老太太,不记得家里还有其他人。房子很简陋,一长间,中间用帘子隔开。整个房子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阳光全靠开着的门。地是泥土地,不下雨还可以。下了雨就很有泥浆。老太太让我和另一个同学睡一张床。那张床靠近灶台,但我们在家时,老太太很少做饭,估计是等我们走了之后才做饭。

虽然离杭州不远,这里农村的条件还是跟城里有很大的差距。没有自来水,天气热,只能到房子后面的小河里去取水擦澡。那小河的水自然不干净。擦完澡没地方换衣服,房间那边老太太还在房间里。一看我的小伙伴大胆地换了短裤,我也不感觉害羞地跟着换内衣。

晚上如果在家,只有一盏度数很小的灯,平常老太太也不打开。农村供电不稳,经常停电。所以一到晚上,如果没有事的话,就早早上床睡觉。

做什么农活呢?正好是所谓双抢季节,也就是早稻要收割,晚稻要种下去。错过了时节的话,收成要打折扣。 所以,平常的劳动就是割稻,拔秧,下秧。

割稻地里水是放干的,弯着腰,左手抓一把稻,右手拿一把镰刀把稻割掉。稻谷还是挺坚硬的,嫩嫩的手很容易戳出血。拔秧,下秧要赤脚下到水田里,经常有蚂蟥贴在腿上,使劲把它扒掉,可以看到它吃的血还留在腿上。

这个地方是典型的杭嘉湖平原,土地非常平整。按理说应该是中国比较富裕的农村,但是在那个时候,城乡差异还是很大的。生产队离沪杭铁路线不远,如果是天气好,可以看到路过的列车。我以后在北方上学回家探亲,每次路过时附近时,都试着从车厢里看看原来住的房屋是否还在?估计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并入杭州城区。

这次学农期间,读的一篇小说,对我影响很大。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我们住的不远,从小队晒谷场同一个田埂回家的路上,有一家茅屋。那茅屋的主人是一个中年男人,中等个子,剃个短发头,带着一副浅色的眼睛。平常,抗着一把锄头,抽着香烟,不怎么说话。但是他会讲普通话,其他农民说的都是本地话。虽然离开杭州很近,但是当地话跟杭州话还是有蛮大的差别。我们一开始听都挺费劲的,有些话听不懂。杭州话因为南宋南迁到杭州为首都,带来了河南话,所以改造了杭州话,有点北方语言的痕迹,比较硬,所以被称之为‘杭州官话’,和附近环绕地方的话有些差别。小时候,听郊区农民说的杭州话,感觉特别有意思,想学着说。但是,周围没有环境,别地方的话是学不好的。

我们和他因为住在靠近的地方,散工时有时会一起走回去。

有一次走到他家时,他问我们愿不愿意进去坐坐。我和小伙伴相互看了看,觉得要和农民打成一片,就答应,跟着他进去了。

房间很简陋,但是不乱,摆设有点像城里人的家。我们注意到床上面有个木头书架。那个年代的我们,课外能够接触到的书很少,所以一看到书就迫不及待地去看书架上的书。

书架上有一些桥梁土木方面的专业书,我们没兴趣,也看不懂。但是在这批书里找到一本文学杂志。年代已久,记不得杂志的名字,是一个纯文学的杂志,那一期的杂志只登了一篇中篇小说。小说的名字也忘记了,大概是‘大学年代’,但是,内容却还记得。它是写南方某城市里大学(后来知道是广州中山大学为背景的)地质系或者是地理系大学生活的小说,时间背景应该是50年代初。

原来我没有看过描写现代大学生活的小说。这篇小说描写了大学生学习,包括校园生活,爱情,信任,欺骗,当然也夹入了阶级斗争的故事。看完之后,爱不释手,非常向往那样的生活。漂亮的校园,丰富多彩的大学生生活,心想以后一定要上大学。当然,这在当时完全是个梦想。大学都不招生了,以后有没有大学生都是问题。

爱鸟及屋,看了这本书后,就喜欢往他家跑,希望能刨到更多的书,尤其是那个中篇小说的下集。以后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找这个小说的下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估计是那个杂志出了那篇小说上篇后被批判了就没有下文了。

因为我们老是跑到他家,后来老师知道了,就让我们不要去接近他,暗示他不是真正的农民,不要被灌输到不良的知识。我们假装不懂,继续跟他交往。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或者右派,或许原来是个知识分子,现在被下放到这个地方来了。 遗憾的是我们离开那地方后,就没有继续联系,不再有他的消息。

没想到几年之后居然还真的上了大学,而且读完本科出国之前还去了中山大学培训英语。在中山大学培训时,有一次去朋友的朋友,一个刚去中山大学读地质专业的研究生宿舍聊天。聊到这个小说时,居然他也知道这篇小说,而且他确定了小说的背景就是中山大学地质系。他学地质多多少少受到这篇小说的影响。

那年头每年都有一次学农,后来杭州的几个中学在杭州郊外七堡附近钱塘江边上围起来的江涂上建了校办农场,学农就去校办农场。

农场所在地原来是江滩,后来建了新的江坝,这些地就没有江水的灌溉,成了可以耕种的土地。但是因为原来是江滩,碱性很强,种庄稼收成不是很好。 农场的平房就建筑在离江坝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江边气候多变,‘俄顷风定云暮色,秋天漠漠向昏黑’。晚上睡下,可以听到涛声,更经常听到的是呼啸不停的风声。 有时,风之大,感觉要把房顶的瓦片吹掉,每到这时,心中默默念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虽然钱塘江近在咫尺,农场老师前叮咛,后叮咛,不能下江去游泳。的确,钱塘江潮举世闻名,海宁观钱江潮的地方离农场也不远,浪来了根本来不及逃。而且从岸边走到江边有很长一段沼泽地,很难走。所以,游泳还得到江水进来的水渠里去。

在农场劳动时,有几件事还记得。

第一件事是有次老师叫我去附近的镇上去办事,从农场借了一辆自行车后就从江坝上骑车去镇上。江南的小镇大都像乌镇一样,狭窄的小街道,石板路,两边店铺一个接一个。 到了镇上,办完事,趁机买点点心吃。在农场食堂吃不到油水,嘴巴上馋。回农场的路上,路过一个地方,有些人家正在吃晚饭,突然一个大黄狗看到我,一边叫,一边冲出来朝我奔来,狗主人非但不叫它回去,看我跑,还鼓励狗追我。我赶紧加快,使劲踩,头都不敢回,生怕车链条脱掉。过了很久,听不到狗叫了,才回头看。 那年头,城里不让养狗,我们小时候根本不接触狗,没有跟狗打交道过,以为狗碰到生人就会咬。到了美国,刚开始也是恐惧狗,慢慢地可以跟狗相处了。

第二件事是在农场看了手抄本。农场除了一个原来是老师的场长和炊事员外,只有另外一个小青年职工。我和他聊起后了解到,他居然是我大姐同一届的,知道我大姐。我大姐是我们学校学生组织的头号人物,在学校里大概知名度比较高。但是,我后来问我大姐,她只知道有这个人,但是并不熟。 认识了之后,我就去他的宿舍坐。平常在我们自己宿舍里一大帮人总是吵吵闹闹。有一个地方清净些,聊聊天也不错。就是在他那里,看到了一些手抄本,其中有一本当时很有名的。这些手抄本当时是作为毒草禁止的。官方的说法是毒害青少年。说来好笑,一边是在学农,一边在看大毒草,被侵蚀。当然,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老师同学知道的。 想来这个小青年职工也很无聊,平常农场里根本没有人,整天听着钱江潮,要走出农场,才能跟别人说话。

第三件事是碰上了专门做学生工作的学校团委书记L。有一次大家都在睡午觉时,我上厕所,正好碰到L老师。我们那一次去农场是因为要从初中升高中,学校把班级的学生干部集中在农场一周,一边劳动,一边培训,似乎是为了高中学生干部做准备。 L老师在这期间,特地跑到农场来看望我们。平常在学校, L老师只是跟学校总部的学生干部打交道。像我们这样的初中生,基本上是我们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们。 这次,我们相遇打了个正眼。他凝视了我,突然说出我的名字,把我叫住了。 我想他是通过我们年级的老师同学知道我的。

因为我大姐是学生头头,而L老师是主管学生工作的,因此他非常熟悉我大姐。知道我是谁,他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要好好学习,要求上进,要积极地表现自己,要有到年级和学校去担任职务的准备。我了解过了,你的条件很好,家庭出生正,文章写得好,年级数学竞赛拿名次,又是学校运动队的,是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苗子。而且,你姐姐在学校当干部做得很好,你要向你姐姐学习。我口头上说是,是,心里想我姐姐就是这样被你们捧着,到头来还不是带头去了边疆兵团。老实说,我当时已经看穿做过多学校的社会活动对以后的出路没有什么正面的影响。因此,不愿意花时间去做学生活动的事。

被L老师这么一说,我的确是心头一怔,心想千万不要被他们推上去。上了高中后,老师让我当班长和年级干部。过了一学期,趁着家里搬家,转学,一走了之。

在农场劳动,实际上跟在农村学农还是有很大的差别。在农场,所有的吃,住,干活还是跟同学在一起,仿佛是学校搬家到了农场,过集体生活。而到农村,毕竟跟农民住,一起干活,感觉是不一样的。

杭州市中学的这些校办农场的地方,现在应该都是建了新开发区,属于好地方了。

最后一次学农是高中毕业的前一年。这次的学农地点还是杭州近郊,沿着莫干山路一直往下走,在瓶窑附近。这个地方相对原来学农的地方乔司附近要更发达些,农民住的房子要好些,或许是因为这一地区种蔬菜供应杭州城区吧。 大概因为近,学校都不组织一起去,自己坐郊区公交车就去了。回来的时候,因为公交车太挤,我和几个同学走了几个小时回家的。

这一次学农,大家都已老门老道,没有新鲜感了。这个地方好像也不缺劳动力,生产队也不分配我们做正经的农活。我们自己也是情绪非常低落。按照当时的趋势,我一旦高中毕业就要下乡,这次相当于预演。每天在农田里,看着边上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想到不久的将来就要离开杭州城市去某个乡村,或许一辈子要过头朝地,背朝天的日子,干活自然没劲。那次是一组5-7同学住一家,农民家把一个厢间给我们住,也可以在农民家的门堂间开会,聊天,集体活动还是比较多的。

因为无聊,带了短波收音机去。那时正好在跟上海台学广播英语节目,每到中午同学午休的时候我就拿着收音机去住房附近的小竹林里去听课。班主任老师对此印象非常深刻,多少年后同学会时还会提到我能在那种环境下坚持学习,真是不简单。并且,他还以此为例教育他儿子学英语。但是,实际上我真正没有学进去多少。当时都不知道学英语有什么鸟用,怎么可能会花心思去好好学呢?

平心而论,经历过的这些学农片段,虽然不是自愿的,但是客观上对我们来说,有助于了解农民生活,认识社会。可悲的是我们后面的人,因为高考压倒一切,这种短期的学农机会再也没有了。或许对后面的同学来说,未免是一种损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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