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新的巴-以冲突报道时﹐我就会想原来的一个同事穆罕默德。
认识穆罕默德是在一次会上。进入会议室后﹐看到一位黑短发﹐两鬓满是胡子的中东人。他那大面积胡子的脸﹐好像地中海,五官就像几个浮出海面的岛屿,加上说话时慢条斯理﹐温柔敦厚的模样﹐一下子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自我介绍后﹐我记住了他的名字穆罕默德﹐一个我们从小就从电影书刊上知道的穆斯林先知的名字。
一开始﹐他是我们的内部客户﹐对我们的工作报告常会提出一些反馈。後来一次部门调整﹐他被划到我的部门来了。
他找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每周五中午至下午2点﹐不要安排他会议﹐因为他这个时间要去清真寺祷告。说实话﹐我不知道公司对这种宗教上的要求是什麽政策﹐但是我们的工作性质是可以施行弹性制工作时间的﹐因此﹐我答复他只要不是直接和用户开会或接触﹐不影响工作进程﹐他就可以每周五12点到2点离开公司去祷告。我听说公司的一些穆斯林教徒在自己的格子间里铺一小地毯﹐每到规定的时间就开始下跪祷告。我们公司的格子间相对来说还是较大的﹐并且﹐大部份人都有屏风把进口挡住。外面的人﹐除非个头高﹐是无法看到里面的人的动作的。其他有些公司的格子间是用玻璃墙分割的﹐外面的人对里面的人做什麽事一目了然。不知道﹐这些公司的穆斯林教徒是如何做祷告的。
穆罕默德刚开始来的时候﹐我和他处事时小心翼翼﹐互相在寻找相互可以接受的分寸。我想﹐他在公司的资历比我还长﹐这次调动完全是因为他所在的小组被拆散而出于无奈﹐心里肯定不痛快。过了一段时间後﹐双方都觉得相处得还融洽﹐渐渐地放开警戒﹐开始交流起工作以外的事了。慢慢地我知道他是巴勒斯坦人﹐後来去了埃及﹐然後又来美国读书﹐读完博士学位後﹐就在我们公司工作了。
那段时期﹐在以色列常有人用人肉炸弹去与犹太人及其他以色列居民同归于尽。各种媒体的大肆渲染﹐使这种自杀性行为显得十分恐怖。记得有一次﹐公司在以色列的项目需要有人去那儿出差。大家一听要去以色列﹐面面相觑﹐与平时志愿去其他国家的踊跃态度完全相反。虽然公司在以色列的同事说﹐外面的报导太誇张﹐当地没有那麽可怕,关键是不能搭乘公共交通﹐到不该去的地方﹐老老实实呆在公司和旅馆就没事。这个差事的危险係数太大,我当然不愿派自己部门里的人去。最後﹐在加拿大的一位同事﹐发扬白求恩志愿精神,自告奋勇地去了。据说﹐许多美国人到了对美国不友好的国家会背上一个枫叶包﹐假冒加拿大人﹐被攻击的概率会降低。几年后的一次爆炸事件,就是在这位同事在特拉维住的旅馆门前发生的。
实计上我们在以色列的项目是很需要一位熟悉当地情况的人加入的﹐穆罕默德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考虑到公司的客户是以色列公司﹐如果把穆罕默德参乎进去﹐光他的名字显示在电邮交流中就可能吓跑客户﹐所以我就让穆罕默德完全避开了这个项目﹐连相关的文件都没让他过目。这就像巴西的项目不让阿根廷人做﹐印度的项目不让巴基斯坦人做﹐希腊的项目不让土耳其人做一样。而大中华区﹐港臺大陆间则不存在什麽隔阂﹐香港﹐台湾人去大陆做项目﹐大陆人也去台湾做项目。
有一次开完会後﹐我和他闲聊到巴勒斯坦人肉炸弹﹐自杀事件的报导。穆罕默德平常具有的笑容马上消失了﹐变成阴云密佈的愁容。我问他为什麽巴勒斯坦人会用自杀行为来报复犹太人﹐恐怖分子再有理由也会被人谴责。他神色严肃地对我说﹐就象我们在工作出现问题时会追究责任一样﹐我们要找出巴勒斯坦人为什麽要这麽做的原因。以色列占领了巴勒斯坦人的领土﹐残杀巴勒斯坦人﹐使他们无处安生﹐家破人亡。我母亲家原来有座很好的葡萄,橄榄树莊园﹐由于战争被犹太人占了。那是多好的莊园啊﹐就这麽被抢去了。他向我叙述这事时﹐反反复复地重覆了‘那是多好的莊园啊’,眼神里透出一种欲哭又止,无可奈何的色彩。我对他家的遭遇表示惋惜﹐但表明我对中东的历史﹐宗教了解不深﹐无法理解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之间几千年是是非非﹐互相残杀。有的时候﹐不是身在中是很难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地区或民族的政治﹐文化和生活的。就像我们向老外讲述文化大革命﹐他们很难体会到这一场宗教式运动对国家和民族的摧残﹔像我们向老外讲述六四大屠杀﹐他们很难体理解当局会采取血腥的镇压而且还不反省。这种无奈的态度是我们每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都曾经有过的。
成了同事後﹐我和穆罕默德有几次一起出差。一般和客户的会议都安排在星期五﹐这大概是负责客户的经理喜欢在临近週末时和客户打交道。这样即使有什麽为难的事﹐趁着快到周末客户心不在焉﹐情绪高涨的时候﹐敷衍一下也能过去。有一次﹐我们在加拿大的一个客户处早上做完报告﹐和客户一起吃了工作午餐後﹐就準备开车去机场﹐打道回府。这时﹐穆罕默德要我们等他一下﹐然後就径直去了一会议室。我们几个同事等了一阵﹐不见他出来﹐心里有点焦急。星期五下午路上常堵车﹐而且週末过海关比较挤﹐怕误了航班回家。一个同事等不及了﹐就要去敲门。我突然醒悟到这是星期五﹐是穆罕默德铁打不动的和真主交流的时刻﹐就赶忙劝同事再等一等。果然﹐同事透过玻璃窗朝屋里看了看回来告诉我们穆罕默德正跪在里面祷告呢。
由于穆罕默德的长相﹐每次我们一起登机时﹐他过安检时花的时间总要比我多。候机或在飞机上时﹐他经常会掏出一本磨的破旧的书(古兰经﹖)看。有的时候﹐会看到坐在附近座位上的其他旅客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大中华区出差。在这种地方出差﹐正好是我们大快朵颐的机会﹐可是﹐穆罕默德可就惨了。每到一地﹐他就得到处找清真食品。在北京﹐香港或台北﹐根据同事的介绍﹐我们基本上可以在当地为他找到清真餐馆。不过﹐有时即使有了清真食品﹐他也不吃﹐怀疑那里面不完全是素油做的。一次开会的地方安排在云南丽江,我们已经要求宾馆给他做素食。他对宾馆的素食不信任﹐觉得那是用荤油做的﹐因此就经常躲在自己房间里就着矿泉水啃饼干对付。会议期间﹐会务组织大家去玉龙雪山和康巴地区遊玩。一个寺院里的房子里樑上掛满了正在风干的﹐黑乎乎的猪头和其他一些掛肉。他看了之後﹐一阵恶心﹐赶紧跑回车上﹐再也不出来了。
某一年,从报纸上看到﹐全世界的穆斯林教徒从9月23日起进入斋月。我礼节性地向他询问了斋月的情况,他很兴奋地向我做了介绍,然后又用电子邮件发给我一份有关斋月的资料。斋月对穆斯林教徒而言﹐是一年中吉祥﹐最高贵的月份﹐是陶冶性情﹐净化灵魂的最佳时间。在斋月中,穆斯林教徒白天不吃不喝、不抽烟、戒房事,只有在日落后才进食。其意义主要是内心的净化、精神的修养,是修身养性的重要方式,是对穆斯林信仰与良心的检验,也是对穆斯林个人意志和刻苦能力的锻炼。这种精神的锻炼,忍饥,耐饿的修养,使其在天灾人祸忍饥挨饿的时候,能够克服困难,度过难关。同时也使富人能亲身体会穷人的困难和忍饥挨饿的滋味,增强其对穷人的恻隐之心。就我看来,这种形式显然是不利于现代健康理念的,锻炼人的意志和刻苦能力,可以用其它方法来达到。当然,我也担心白天不吃不喝的他是否有精力照常工作,影响与这个团队的合作。
911事件之後﹐在美国虽然没有大规模或有组织的反伊斯兰教或中东人的活动﹐但暗地的﹐潜意识的﹐孤立的歧视和偏见是不可避免的。中东人似乎有点夹着尾巴作人的味道。公司有几个中东人先後辞职﹐返回了原籍。在拿到了美国公民後不久﹐穆罕默德也提出了辞呈。他已接受了中东一个国家一所大学的教授职务﹐要带全家离开美国回中东。虽然他在辞呈只提到这次换工作是因为他想追求新的人生兴趣﹐但他私下说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在目前美国这样的社会﹐他要自己的孩子接受正宗的伊斯兰教。从他等到美国公民後才回中东的动作上来看﹐他并没有完全放弃美国﹐还是留了回美国的资本。我但愿他在新的工作上过得更痛快﹐或正如他在告别信上写的﹐我们的人生轨迹也许还会重新相交。
(根据真人真事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