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山
一晃近二十年了。当年,从新疆喀什经红其拉普去巴基斯坦的情景却还是历历在目。
1986年初秋,我们在新疆柯坪,巴楚,库车,拜城一带工作完后,我的导师AC要经红其拉普去巴基斯坦。在卡拉奇访问后,他将从西半球飞回旧金山。我导师去卡拉奇并无特别的理由,只不过找一个借口访问一个熟人。据说,从卡拉奇飞旧金山,经东半球太平洋或经大西洋西半球,所航行的距离是相同的。
我导师AC来中国之前,问我从新疆开车去是否有问题。我从人民日报看到红其拉普口岸是开通的,就答复他应该没有问题。当然,我知道中国的事,不能只看政府条文,还有许多变数。AC 除了原来的来回机票外,又多买了一张卡拉奇回旧金山的机票。两张机票中,只会用一张,但不知道会用上那一张。到了北京后,我陪导师专门去了一趟巴基斯坦驻华大使馆,询问了去巴基斯坦的手续。一位参赞答复我们,从红其拉普去巴基斯坦没有问题,持美国或中国护照均不需签证。一到新疆,我们就把这一计划和当地接待单位沟通了。那时持护照的人很少,当地接待单位为司机和陪同人员申请了边境出入证。凭证可以进入巴基斯坦的边境地区。
临走时,我导师把他手中的6百多人民币交给我(当时的人民币美元汇率远低于8:1),嘱咐我回到乌鲁木齐时把钱捐给接待单位的子弟小学。我们在乌鲁木齐时,住在当时涉外的昆仑宾馆(8楼)。有一天去接待单位时,路过外面挂着红旗的子弟小学,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我导师停下来问了我里面在干什么。我向他解释了中国企业常常要负责员工所有的方方面面。他对此很感兴趣,也许那时就萌生了捐钱的想法。
再说我们离开拜城后,开车经阿克苏直奔喀什。在阿克苏看到街上有西餐的广告,问导师有否兴趣试一下。在西餐馆坐下之后,见菜单上仅是些蛋糕和罗宋汤。不好意思随便要了点吃的就又上路了。后来,我导师说这是他在中国吃的最差的一顿。那年头,在西北的公路上,最常见的广告是四川餐馆,陕西补胎,浙江裁缝,温州补鞋。我们路上一般在四川餐馆就餐。一般来讲,路边餐馆的水平都不乍样。
到了喀什之后,我们在喀什地区政府招待所住下。据招待所人讲,给我们的是最好的客房。卫生部长那几天来视察就住该套间,当天早上才刚走。我们进入房间,感觉除了房间大之外(特别是卫生间,足有一间寝室大,在里面洗澡,感觉很阴凉),其他都很一般。设备很落后,还有很重的香烟味,比起乌鲁木齐又差一截。
吃完饭,在招待所庭院的葡萄树架下,一边喝着新疆啤酒,一边欣赏维吾尔歌舞,恍忽置身于异国他乡。因为隔天一早就出发,看完演出后,就回房间了。我见导师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东西,就问他在写什么。他说正在给我们这个领域的几个教授写明信片,让他们了解我们项目的进展,为以后我们申请NSF基金公关,铺路。这几个教授最有可能评定我们项目的基金申请。果然,我们后来在该项目上的两次基金申请都批准了。我当时想,像AC这样学术专业的泰斗为了拿到NSF基金也要下这么多功夫,学术界拿点钱真不容易。AC是美国科学院和美国艺术和科学院院士,曾任全美科学顾问委员会我们学科的主任和学科全美学术学会会长,我们学院的院长,得过我们学科所有重要的奖。我有点担忧如果拿不到NSF基金我们的研究会将受阻,我的论文就会受影响。我导师安慰我,他还有其他途径能拿到钱,例如从工业界。但是,拿NSF基金做此研究名义上理直气壮,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而且,整个NSF基金申请过程,对我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
第二天,天尚未亮,就听到一阵阵悠扬钝挫的声音。仔细辩别象是在念经,象电影,电视中念的古兰经。这一阵一阵低沉凝重的念经声,划过宁静的晨空,透入每个人的心灵。多少年后,我还是能清晰地回想出当时听到念经声时的震撼。
离开喀什后,我们向塔什库尔干,红其拉普方向开去。弯弯曲曲的公路基本上贴着山腰走。因为山体岩石风化破裂厉害,经常路途中断,要下道绕过去。途中绕过两座著名的山峰,海拔7719米的公格尔峰和海拔7548米的慕士塔格峰。皑皑雪山,在高原的阳光照耀下显得刺眼。这一路人烟稀少,虽然经过几个自然村庄,但没有遇到正经的饭馆或商业点。我们准备一路挨饿,到塔什库尔干县城补餐。因为该地区属边境地区,也遇到关卡,需要检查证件。在其中一个关卡,关卡官员要我们顺手捎上一某地区官员的千金去塔什库尔干。我们的当地陪同人员和司机借口有外宾安全原因婉言拒绝了。这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一听我们不愿带她,开口便嚷嚷道她也不想和我们坐同一辆车。因为车中坐有一个老外,怕染上爱兹病。我忍不住插她一句,问她知道爱兹病传播的途径吗?她没有回答,怏怏 不快地走开了。
我们在近黄昏时,驶入塔什库尔干县城。塔什库尔干县城是在高原上的一片绿洲。经过一整天在雪山和戈壁中的旅行,突然进入一个长满庄稼,充满生机的天地,特别感到亲切。当我们开进县城时,我的耳边回萦着陈钢著名的小提琴曲‘阳光照耀在塔什库尔干’,努力地寻求着曲中田园的意境。
海拔在3200米以上的塔什库尔干县城很小,记忆中只有两条正交的大路。
宁静,安逸的县城在远处帕米尔高原雪山的陪衬下显得像一个与外面世界完全隔离的独立王国。在县城外,有一个石头城堡废墟。现在的地图上,有的把这一废墟标为旅游点了。
在县招待所住下后,我们就去招待所食堂吃晚饭。大概是因为路远交通不便,这儿食堂限量供应,每人仅给一小份,根本不能饱肚。只好再上街找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四川小馆,也仅有2,3样炒菜的。胡乱填满肚子后,就返回招待所。
招待所的服务员大多是当地的塔及克姑娘。穿着民族服装,讲着带浓浓口音的汉语。当时已有电视卫星转播,晚上一群服务员挤在转播室看新闻联播。
大概是高原的缘故,那一夜很难入睡,眼睁睁地看着窗外高高的明月。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往红其拉普开去。约半小时后,到达红其拉普的关口。全体下车,进关口检查证件。一位体态丰满,穿着边检制服,看起来完全是白种人的女官员用纯正的汉语告诉我们去巴基斯坦应注意的事项。我忍不住夸她汉语讲得这么正宗,问她是那儿人。她说是新疆长大的俄罗斯族。当听说我们车上还有青岛啤酒时,她严肃地警告我们不能把酒带进巴基斯坦这个穆斯林国家。我们问她如何处理这几罐酒,她说可以留在关口充公。我们本来携带的食品就不足,当然不能白白交出这些液体食品,告诉她我们会在到达巴基斯坦边境前喝完它们。
实际上,我们上车后谁都不想喝。一大清早,天气又很冷,再加上高原反应,谁也不想喝。一边开,一边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这几罐酒藏起来。不久,看到路边有一突出的大岩石,非常容易记。我就下车把酒搁在岩石后面,返回的途中又把酒取了回来。
从红其拉普关口到边境,除了路上偶尔跑过的车外,渺无人烟。经过一个武警卡哨再一次检查后,我们实际上就进入了中巴无人管辖的中间地带。
路一直是上坡,丰田的陆地巡洋舰(Land Cruiser)在这高山寒带区域也是力量不足,慢慢地爬着坡。这时,阴阴的天漂起稀稀的雪花。爬上大约4500多米的山峰时,我们看到了中巴的边界石。停下车,我们匆匆地照了像。上车后,把车开到左边,进入了巴基斯坦境内。巴基斯坦受英国影响,车左行。司机的习惯还是停留在右行。对方来车时,还会习惯地把车往右边靠近,够危险的。过了境之后,就一直下坡。巴基斯坦境内公路的路面明显比中国境内的要好。而这一段巴基斯坦境内公路被称之为中巴友谊公路,完全是中方援助修建的。
地图上显示公路是沿着印度河弯曲而行。这一带山青水秀。刚从雪线下来,更觉得沿路植被葱郁,空气新鲜,视线清晰。从雪山融化下来的遄激河水,不时溅起一阵阵白浪。河床和河滩乱石堆垒,显示着这地区受欧亚和印度板块相碰引发近期地壳活动造成的强大的风化,搬运作用。
途中路过一个巴军的帐篷营地。我猜想巴军只有在天气温暖的季节才驻守这一地区,一到天凉了就撤了,所以也就不需永久营房。经过的边检岗哨房间是一间很简陋小石屋,里面的边防官员却很客气。
几个小时后,我们开车到达一个小镇,木昆(?)。车子在一个用大笔蓝字写着海关的小平房前停住。这海关象个公社的办公室,地上到处堆着中国日用品,如热水瓶,塑料杯子,布匹。进关之后,我们开始寻找饭馆。这个村庄是一个夹在两条山脉之间的峡谷,海拔已下降到1000米左右。虽说是个村庄,可不见商业街。好不容易打听到附近有个饭馆,坐落在孱孱流水的小河岸边。木制的桌椅简陋,但很干净。店主穿着典型的穆斯林长衫,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餐单是英语的,选择不多,我看不懂菜名,净是当地的菜。跟店主交谈后,要了一些羊肉,红豆泥,和粗米饭。突然想起没有当地钱币,问店主可否用美元?店主拿出一小计算器,算完后,告诉我们总共十几美元。饭菜端上来后,味道实在难以恭维。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热的食品,就当补充热量,对付回去时还要翻越的雪山。
吃完饭之后,我们从店主处打听到去下一个大城市的班车。我们已无法送我导师去更远的城市了。当地没有加油站,我们车上只带了回塔什库尔干县城的油。找到一班去那大城市的客车,记得好像是一俩丰田小卡车改装的蓬帐车,还有一位英国来的单身汉同行。我问导师是否确定不跟我们回喀什,去冒这个险?他说没问题,半个月后美国见。20年前,那一带没有听说有任何恐怖分子活动。现在,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这一地区也算是塔里班和基地组织的活动区域,大概再也没有美国人去尝试了。
当我们的车离开时,我从车子的反光镜里看到背着包渐渐离去导师的影子,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从巴基斯坦走的原因。他一生都在作新的尝试,寻求新的经历,无论是学术还是人生上,都是如此。我心里默默地祝愿他一路平安。
半个月后,我回到学校问起他自我们分手后他到卡拉奇路上的经历。他说还算好,就是吃了好几天的巧克力。他又说,下一年去新疆时将从霍尔果斯口岸出,去当时的苏联。
二十年弹指一灰间,我导师早已作古。这篇小文,算是记念我们之间一段难得的交往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