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零年，秀儿的娘四十八岁生下她，排行老九，七月的热天，从麦田里匆匆赶回的 秀儿的爹，看着炕头上一团粉嫩的秀儿，老眉绽开：“么女蛮精秀的，就叫秀儿吧。”
秀儿七八岁时，一向健壮的爹，一病不起，不出一个礼拜，便去了。秀儿小，不懂， 别人哭，她也跟着抹眼泪，过后照疯玩儿，不觉得日子有什么不同。
族里的六叔，县里读了洋书，回来自家办起了学堂教村子里的孩子读书。小哥早上 搬着椅凳出门去六叔家，秀儿好玩也跟着颠去，被大哥吼了回来。秀儿哭着跟娘闹 要同小哥一起去学堂，娘就跟现当家的大哥求：让秀儿去吧，她小，在家也帮不上 什么忙。大哥支吾：没有那么多钱，再说，翠儿也想去。翠儿是大哥没过门的媳妇， 娘叹口气：秀儿，忍一忍吧，你爹不在了，你哥一人操持这个大家子，已不容易啦。 秀儿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蹦，却听不到哽咽和哭泣：在这一刻，秀儿明白，爹的死， 意味着自己的将来没了靠山，冤屈和哭泣只属于自己。
秀儿最好的玩伴儿是英子，她家较富裕，家族在当地也有势力。英子心地好，但却 娇气。去学堂怕六叔的戒尺，又头痛练毛笔字，找借口哭闹着要同秀儿玩，不要去 学堂。她娘心疼：算啦，不去就不去了，女儿家识不识字无所谓啦。英子的三叔祥， 辈份高，年纪却同英子和秀儿一般儿大。学堂里回来，同她们玩，秀儿眼巴巴地盯 着祥的书本，不离眼。祥就手把手，教秀儿用木棍儿在地上学写字，一笔一划。
秀儿十四岁时，新政府派来了工作组，搞土改和宣传毛主席思想，外加免费扫盲。 秀儿控制不住兴奋，同大哥讲，大哥烦：拾掇拾掇学着下地干活，再帮衬着你嫂子 带把孩子，十四了还想白吃闲饭呀。满腔的委屈随眼泪一泄千里，沉重的脚步迈向 门外，也把无助的泣咽生吞回心底深处。英子的三叔祥，找到秀儿，告诉她，五里 外的大庙（地名），有晚间扫盲班，秀儿若想去，他可以陪她去。秀儿开心： 不用你 陪，干完了活儿，我自己去。祥说夜里有狼呀，秀儿回道：不怕的，死不了。从此 后，每天下完地，帮完嫂子，喂完猪，吞不了两口馍，秀儿就已一心一意往大庙赶。 黑嬷咕咚，过独木桥心虚，狼的绿眼绕得她胆怯，走不好掉到干渠里，爬起来照跑， 生怕晚了错过了一课。每天五里地来回，一跑就是三年。
十八岁，秀儿已是妇女队长，劳动思想样样走在前头里。媒人上门说亲，被秀儿赶 走：我要自己做主。她大哥大骂：美得你，白吃了那么多年麦子，岂有不收聘礼白 送之理。秀儿回道：我要工作，不嫁人。大哥冷笑：当了两天毛毛官儿，你还真以 为能做你自己的主呐。
秋后一过，城里的花轿进了门，秀儿视死不上轿。城里青年秀儿看不上，祥在心头 赶不走。多少次，割稻累得直不起腰来，一回头，祥在身后默默地捆稻；半晌田头 啃干馍休息时，祥偷偷递过一本书；去乡里开会回来，月亮跟过山包的时候， 祥在山包脚下安静的等候；每天吃罢晚饭，秀儿娘炕头脚下的椅凳静等着祥…… 秀儿不上轿的第三天，已嫁到城里的英子来看她：秀儿，我知你心思，我三叔有说 喜欢你嘛？他若喜欢，咋不托他娘找媒人提亲呐？秀儿，现实一些，你读不了书， 是因为你生在农村。嫁到了城里，至少你的孩子，想读多少书，就可以读多少书。 秀儿坚持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泄：英子不愧是好伙伴，知她的软肋在哪里。上花轿 临回头，秀儿看着仍不声不响坐在炕脚的祥就来气：你个死人，光跟着有什么用。 祥迎过秀儿的泪眼，一脸无望的祥，痛苦也只有秀儿读得懂。要进城的秀儿，知道 从此将来，她的生活里，将不会再有她自己。
城里的秀儿，沉默寡言，不再亮嗓子唱小曲儿，不再上大街扭秧歌，更不再抛头露 面。秀儿的四个孩子，长大后，各个张牙舞爪，飞天闯地，心气儿一个比一个高。 左邻右舍纳闷儿：闷不拉稀的秀儿两口儿，怎么生出这些精气神儿的孩子。秀儿不 语只笑：这才是秀儿骨子里真正的骨血，它们在适宜的土壤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六十二岁的时候，秀儿的小儿子森搬工厂从上海到无锡，托人找场地。热心帮忙把 事办成的是同森一样大的在大学教书的飞。谢宴酒过三巡，聊祖籍，才知道飞是祥 的儿子。从西到东，跨越整个中国，世界就这么小，也这么巧。秀儿出嫁后，祥一 直未娶，直到十年后。逃荒的寡妇和儿子无路可走，祥可怜，收留了他们。寡妇念 他心好，打定主意死心塌地不走要跟祥，祥叹气无语。
听电话里小儿子森讲祥嘱咐儿子飞一定要帮森的忙还要帮成时，秀儿舒心呀。她的 眼前又浮现出祥安静的脸，每年回娘家路口默默迎接的祥，回城时田边坐着望着她 的祥，帮她扛行李抱小孩挤上公共汽车的祥……现在，祥的儿子也有出息 了，秀儿知道她当年看上的人是没有错的：人不管生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本性，都 会代代传留下去，永不会改变。如同心地纯良爱读书的秀儿和祥，他们的孩子流淌 着他们身上一样纯朴的血，城里和农村都不能将其改变。就凭这一点，秀儿觉得， 今生的苦没白受，人生的一遭没白走。
后记：
关于母亲，太多的事要记下，不知从何下笔好，直到有一天母亲同我讲祥，因为没 看错他，今生没白活，即使没嫁成他。我的心里莫名感动。
母亲一生太苦，我只希望留下她心中最美好的记忆。母亲照相不多，年轻时的结婚 照印象深刻。看“大宅门”，景琦喜欢的湘秀，穿一碎花儿对襟，及腰的长辫，毛 绒绒的留海。我母亲同湘秀一样，尖尖下巴巴掌大的瓜子脸，秀气的鼻子圆润的嘴， 不大的眼睛俱有神，个儿不高不矮，玲珑有致。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0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