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散的单细胞”——自然经济和市场经济的比较
傅红春
有一个名叫白乐日的欧洲人,曾经说中国是一群“分散的单细胞”。白乐日( Etienne Balazs. 1905-1963),是欧洲某大学的教授,长年研究中国,被大名鼎鼎的美国汉学家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 1907-1991)赞誉为,“欧洲最伟大的中国学学者之一”。
白乐日在一本书中写到,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是经济上自给自足的农民家庭,他们散布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每一个农民家庭,就“成为单独的、互相孤立”的“细胞”(见白乐日:《中国的文明与官僚主义》。台北:久大文化公司,中译本,1992年。第2页)
白乐日用“一群分散的单细胞”,来形容中国的某种特征,类似于很多中国人自己经常爱说的,“中国人是一盘散沙”。我认为,“单细胞”的说法,比起“散沙”的说法,更具有科学的意义(白乐日自己,对于“细胞”和“散沙”,倒是没有加以区别,他在行文中是将两者混同使用的)。
从生命科学的观点看,多细胞生物比单细胞生物高级。这是因为,单细胞生物,相互之间的联系方式和互动方式,以及对自然环境的适应能力和改造能力,都不如多细胞生物。而在多细胞生物中,细胞间功能分化越是细微、越是复杂,其生命形态就越是高级(多细胞生物的高级,不简单在于细胞数量越多越高级,也不在于生物体的个体越大越高级,而是在于细胞间功能分化的细微和复杂)。
从经济科学的观点看,小农家庭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落后于社会分工协作的市场经济。如果说,自然经济是一群分散的单细胞的话,那末,市场经济,就是一个细胞间功能高度分化、又高度聚合的多细胞生命体(自然经济向市场经济的历史变化,到底是好还是坏,有不同的论断。但是现代的主流观念,是肯定这种变化的)。
中国几千年,一直是小农自然经济占据绝对统治地位,大多数家庭,都重复着男耕女织、“自力更生”、但并不“丰衣足食”的模式,相互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因此,白乐日的概括,并不是恶意的歪曲,而是客观的准确的描绘。到今天,还不能说,白乐日的概括,已经完全过时。(本人对于白乐日,没有专门的研究。不知道他还有一些什么其它的观点。)
更重要的是,几千年的小农自然经济,印在观念、文化上的痕迹,不是最近一、二十年的市场经济,所能够轻易冲刷掉的。
分散的单细胞的生命活动,只是取决于它与自然环境的联系,而不是取决于它与其它的单细胞的联系。而在一个多细胞的生命体内,各个细胞的生命活动,则是首先取决于它与生命体内其它细胞的联系。
分散的单细胞如果发生拥挤,在环境恶劣时,相互之间就形成你死我活的争战。多细胞生命体内的各个细胞,相互之间则是生死与共的依赖。说中国人是“一盘散沙”、并且擅长“窝里斗”,而西方人却是既富有个人主义、又富有团队精神,两种文化的这种差别,其经济上的原因,即在市场的有无及其发达程度的高下。
这也可以解释经常听到的另一句话,“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三个中国人不如虫。”就单个的细胞来说,高级生命体内的某个细胞,不能离开这个生命体而独立存活,但单细胞生物却能够维系其生命。也就是说,在分散的细胞水平上,单细胞生物比多细胞生物,有更强的生命力。
在发达的市场体系中,精细的专业化使人们长于一点不善其余(若论唤牛耕地,中国的老农们肯定要笑爱迪生、爱因斯坦们是“白痴”了),但广泛的交往与交换,却使整个社会在各个领域能长足发展,这是任何一个小农家庭所不能比拟的。
说中国人“单细胞”也好、“散沙”也好,并不是说中国人相互之间完全没有来往、完全不能协同。只是这些来往和协同,从历史上看,主要地不是基于经济上“互通有无、等价交换”的内在欲望,而是基于其它(最主要的是政治)的外在强迫。“八年抗日战争”是一个正面的例子,“十年文化革命”是一个负面的例子。
新加坡《联合早报》1999-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