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用和浪费
傅红春
我们华人如果看见小孩吃饭时,有饭粒没有吃干净、或者是有饭粒撒在碗外边,多半会背一句这样的古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教育小孩要珍惜粮食、节约粮食。这是一个特例。推延到一般,中华文化对于资源和财富的一个重要观念,就是“物尽其用”。
可是,用现代的经济学原理来分析,“吃进每一粒饭”和“物尽其用”,未必完全正确(特别声明,我没有说它们完全错误)。因为它们没有考虑,如果一定要“吃进每一粒饭”和“物尽其用”,有时候会有负作用,或者导致其它的成本上升。
吃饭(当然包括了菜,有时还包括了酒)的本质,是为了摄取能量和营养物质。
吃饭还有很多的派生意义,比如“解馋”,肚子是饱的,但嘴巴却停不住,这是物质丰裕的现代社会的一大毛病,想一想多少人希望减肥。比如“寄情”,“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比如“抒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比如“显富”,吃一些莫明其妙、稀奇古怪的东西,但价格一定要高得吓人,我听说过有菜中加纯金箔的。比如“公关”,情人间、亲友间、公司间、国家间、同道间、对手间的各式各色的“饭局”,“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就吃饭的本质而言,不吃或者吃得太少,是不行的,会饿出毛病。据说有“辟谷”者,可以不吃或少吃,但那是极少数人才能达到的境界。而且,即使是“辟谷”者,也没有否定吃饭的本质,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摄取所需要的能量和营养物质。但吃饭也不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吃太多也不行,会撑出毛病,有种种负作用。比如肠胃消化不良,皮下脂肪太多,心血管系统负荷太重。就吃饭的派生意义而言,道理也是一样,比如朋友吃饭吃到反目为仇的事例就不少,原因多半是至少其中一人酒喝得太多。
在经济学里,吃饭由少到多的过程,就是一个“边际效用递减”(Marginal Utility Diminishing)的过程。 对于一个有饥饿感的人来说,第一口饭的效用最大,一口一口吃下去,每一口饭的效用会越来越小,到吃饱的时候,那一口饭的边际效用就是零。“边际效用递减”的过程并不是到此为止,如果还接着吃,每一口饭的效用还要继续递减,效用成为负数,负数的数值越来越大。
成了家的中国人一起聊天,主妇们爱讲的一个话题就是,甲说,“咳,看我,又胖了一圈。”乙说,“我就是我们家的泔水桶。”丁说,“我不也是。”原来这些主妇们,每餐饭要能做到刚好适量,是很难的,做少了又不好,所以大多数时候是做得多,最后饭菜剩那么一点点,留也不值得留,扔又舍不得扔,就秋风卷残云、扫落叶,自己吃进肚里。这些主妇们如果明白了“负效用”的道理,就应该知道,剩菜剩饭与其吃掉,不如扔掉。
“吃进每一粒饭”和“物尽其用”,是小农经济的观念。在现代市场经济中,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没有必要,道理在于“边际效用递减”。没有可能,道理在于“资源最优配置的无解”。通俗地讲,如果一个社会同时达到了“物够用”(相对于需求,不少)和“物尽其用”(相对于需求,不多),那就是“资源的最优配置”。但计划经济不能达到资源最优配置,市场经济也不能达到资源最优配置。计划经济的一个特徵是供给短缺,卖方主权,“物不够用”,比如中国改革前,各种各样的票证,几乎什么日用品都是限量供应。而市场经济的一个特徵是供给过剩,买方主权,“用不尽物”,比如倒掉卖不出去的牛奶,只有几个乘客甚至没有一个乘客的公共汽车,三口之家有四个卫生间。
从享用的角度看,当然是宁可过剩而弃之不用,不可短缺而求之不来。正是用这个标准衡量,市场经济优越于计划经济。也许有人说,即使有供过于求的产品,但也只是发生在局部的地区,比如世界上(包括美国)还有吃不饱的人,如果将饱人的剩余食物,送给饥人,岂不正好?问题在于,那样做,又需要增加成本,收集要花费成本,分配要花费成本。
也就是说,在市场经济中,“浪费”难免。那么是不是所有的“浪费”都是对的?不!从产权分析,浪费自己的钱,别人无可指责,但浪费别人的钱,比如浪费纳税人的钱,就是犯罪。从成本分析,支不大于收的浪费,还说得过去,但“釜底抽薪”式的浪费,比如破坏生态环境,影响到后续的发展,就说不过去了。从道德分析,接近于社会大多数人水平的浪费,比如倒掉一点剩菜剩饭,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但高反差的浪费,比如弄到几家“朱门酒肉臭”、遍地“路有冻死骨”的地步,就会激起公愤。
新加坡《联合早报》1999-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