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两种“勿施于人”
傅红春
在中国的古典文献中,有两种“勿施于人”。 一是管子(?-前645年)的“非其所欲,勿施于人。”(《管子·小问》) 再一是管子死后近一百年出生的孔子(前551-前479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
两种勿施于人的根本不同,在于其依据的标准是他人还是自己,套用管子的话,就是“非其所欲”和“非己所欲”的不同;套用孔子的话,就是“人所不欲”和“己所不欲”的不同。这种不同,在现代的市场经济和社会生活中,是有相应的不同涵义的。
两种勿施于人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可以说有天渊之别。几千年来,中国人似乎只记住了孔子的勿施于人,而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管子的勿施于人。笔者在中文雅虎上做了一个试验,搜索“非其所欲,勿施于人”,只找到两条,都是直接介绍管子的原文;搜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得到6900条(肯定会有一些重复,但数量之多还是令人惊讶),从这句话出发,几乎什么样的话题都有,笔者只粗略地看了列在前面的几十条,所涉及的话题有:九一一事件、国际关系、民主政治、股票市场、广告技巧、道德修养、良心发现、交友原则、教育观念。
查一个专业词典,管子的说法在条目和解释中都没有出现;而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但设立了专门的条目,而且在其它八个条目(忠恕、恕、己、所、违、于、人、勿)的解释中,都引用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勿施于人的参照系上的轻管重孔,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倾向:对自己的压抑和对他人的漠视。
孔子的勿施于人,应该说是由管子的勿施于人演变而来的。而且,和孔子的勿施于人意思完全一样的话,管子也说过,“取人以己者,度恕而行也。度恕者,度之于己也。己之所不安,勿施于人。”(《管子·版法解》)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孔子的思想、儒家的学说、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论语》中出现两次(《礼记·中庸》还出现一次,“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除前引《颜渊》外,《灵公》中更特别强调了它的重要性,是一个人终身追求和身体力行的行为标准,“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唐代的著名隐士王希夷(“著名隐士”是一个很奇怪的词组,但中国历史上确实有很多“著名隐士”),在某刺史(相当于中国现在的地委书记?)问到统治术时,回答是“孔子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以终身行之矣。”(见《旧唐书·列传·王希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言足矣。”(见《新唐书·列传·王希夷》)
现在有人说“一句《论语》治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是很早就有人说了),出处大概是在王希夷这里。
两种勿施于人的表述,都是否定句式。它们是不是都可以去掉“不”和“勿”,直接变成肯定句式,“人所欲,施于人”和“己所欲,施于人”?从逻辑上讲,不能这样推断。否定句式和肯定句式所表达的内涵,还是有区别的。但人们一般用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时候,实际上都是在说“己所欲,施于人”,用这个标准看统治者,他喜欢睡硬板床,席梦思就是“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他不喜欢商品、货币、市场经济,全国人民就要过小农自然经济的日子。就没有什么错了!
不论管子和孔子的初衷如何,用现代的观点看,两种勿施于人都是有积极意义的,但如果两者能够结合起来,“己所不欲,人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更完美了。以笔者个人的偏爱,我更喜欢管子的“人所不欲,勿施于人。”因为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在思想和制度方面,更缺乏的是“人所不欲,勿施于人。”(强加于人的东西太多太重!)
2019-01-10补记:管子其人早于孔子其人,好像没有什么异议。但《管子》其书(特别是其中有些部分)是否一定早于《论语》,史学界是有一些说法的。
新加坡《联合早报》2002-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