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革命”记
傅红春
这算是一篇“命题作文”。我是最不善于、也最不喜欢“命题作文”的,这次之所以接受这个命题,一是因为我自己原来就准备写这件事,题目都想好了,叫做“接管厨房”(立意是庆祝厨房政变成功,但现在立意正好相反,是哀叹厨房政变失败);二是因为这个题是由太太所命,不敢违抗。
昨天(2001/3/18,星期天),晚饭后看电视, 我对太太说,还是换过来算了,还是你做饭,我洗碗。至此,我们家持续45天的“厨房革命”,宣告结束。就是在这个时候,太太说,你写个“厨房换工记”给《雪城老中》吧。
我们家厨房掌勺的,一直是太太。国内有老人时,也是如此。她的勺子工夫,据她说,是从小学二年级就开始练了。父母亲都忙,上是两个哥哥,下是一个妹妹,因此她得到了最多的、最好的练功机会。几十年“拳不离口,曲不离手”,不说“炉火纯青”,也是“驾轻就熟”,更重要是她也乐在其中。对我来说,谈恋爱时完全没有考虑的是,桂林的口味和武汉(汉川)的口味,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再加上我从小到大一直是“饭来张口”、“食不厌精”(上中学时,父亲“戏说”批评我,用了孔老夫子这句话),所以从来不限制太太施展、显露她抡勺的工夫,也不羡慕、窥视她掌勺的权柄。我有时对她说,真得感谢你的父母亲,我可坐享口福。这真是我的心里话。
到美国几年后,我们家她做饭我洗碗的“厨房模式”就比较明确和固定了。我原来很少洗碗,国内时是因为有老人帮忙,到美国后的开始一段时间,又因为太太不太满意我的洗碗技术和质量,不肯放权。我现在当然是已经练出来了,也算是到美国后的一个收获,再也因为她实在是顾不过来了,不得不“忍痛割权”。
今年的1月31号,我宣布,“接管厨房”,由我掌握勺把子,由她掌握碗刷子。 因为我洗碗洗得“忍无可忍”了。逐字逐句看菜谱、“照葫芦画瓢”烧了几个比较得意的菜后,我就想到要写一篇“接管厨房”,吹吹牛。
说起来,我对勺把子并不是一无所知。下乡时,七个人在一个小队,每天轮流留一个人在住处做饭(名符其实做饭,因为没有什么菜可烧。每人每餐一斤米饭,有时候就是只有水加酱油的“神仙汤”)。学士、硕士、博士“十年寒窗”,先是“热得快”,后来是小电炉(也不知被学校的电工收缴去多少个了),煮面条煮得也算是“出神入化”(成家后有儿子后我“偶尔露峥嵘”,太太和儿子也是赞不绝口的)。
“厨房革命”的这一个半月,刚开始一家三口都觉得新鲜。太太从学校回来就可以吃上饭,不需要再每天为做什么饭伤脑筋。她看见我围着她的围裙就好笑,说下次回中国得买个大一点的。滑鱼片、牛肉汤、水煮肉片、炒田螺、米粉蒸肉等,得到儿子的肯定(现在我们家烧菜,第一考虑的是他爱不爱吃)。每天饭后,我一身轻松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不用再惦记着还有好多碗堆在那儿等着我去收拾。
我一点也没有想到,看起来十分完美圆满的“厨房革命”,会这么快就“无疾而终”。现在检讨起来当然也还是有迹可寻。第一,我的“接管厨房”,接管的不那么干净彻底,周末还是太太掌勺,留给了她“反攻倒算”、“复辟变天”的喘息之机,所以现在就得“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第二,我的改革步子太大、太急,妻儿都难以适应。太太攻击我的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什么菜都要放花椒,弄得每一个菜都是一个味道。这都是在成都呆了三年弄的,爱上了花椒(但做地道正宗川菜的工夫并没有学到)。现在大权在握,不放白不放。还有一点是我和太太在买菜和做菜的量及对待剩菜的态度和方法,过去就一直有分歧,这次改得太快。过去太太一贯的原则是“冰箱空,心就空;冰箱满,心才踏实”,非将冰箱塞得密不透风,才算是“丰衣足食”,我买菜时则是“小车不倒只管推”,提一次意见不听就不再管了。“革命”期间,我就严格限制她搬进小推车里的数量。看着冰箱里空荡荡的,我高兴;但太太的心也空荡荡的。太太每次做菜,花样要多,量也要大,每天还得要做新鲜菜,这样剩菜有时候会剩好几天,最后越堆越多,不得不扔掉。“革命”期间,我坚持样少量小,尽量不留剩菜,如果有剩菜,则第二天一定要吃完,否则不做新菜。好几次她看了餐桌,就一声不响地去翻冰箱、开火头,又端上两盘菜。太太很委婉曲折地借用我的专业术语说,你这是只讲“经济效率”,不讲生活乐趣。“你不是还写过‘浪费难免论’吗?”她提醒我,“你说宏观经济应该是那样,其实我们家的微观经济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第三,我没有在争取同盟军这件事情上,引起足够重视,下足够的工夫。我和太太,力量对比一比一,因此儿子站在哪一边,谁就得到多数。我想着儿子也经常不好好吃他妈妈做的饭菜,我做的几个菜他吃得也津津有味,就忽略了我这几天的功力和太太几十年的功力的悬殊对比。昨天我从楼上下来,在楼梯上听到太太和儿子正在厨房说话(不是尼克松和赫鲁晓夫的“厨房辩论”),妻诱导儿子说,“你miss我做的菜吗?”儿子给足了妈妈面子(一点不给我面子)地回答,“Yeah!”我走下来,问他们正在说什么,儿子这时倒是给我留了面子,说他们正在谈他High school的事。 不过我心里清楚,是我的“厨房革命”结束的时候了。
“厨房革命”还是有它的积极意义,晚饭后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我对妻说(我得为我的“改革”在理论上总结出几条成功的经验),第一,互相都知道了对方工作(掌勺和刷碗)的不易和辛苦,会更体谅对方,更感激对方对家庭的贡献;第二,现在各自回头干自己的本职工作,会更珍惜它、热爱它,更专心致志,不再想“跳槽”了;第三,……;妻满面笑容,连连点头称是,嗯,是的,是的,你说得对(心里大概正为很平静很平稳地平息了这次“厨房政变”而庆幸和得意呢)!
2001-03-19写成,刊《雪城老中》2001-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