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我是个没有故乡的人。我生于七十年代,出生地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南方小镇,夏天炎炎似火,冬日飘飘飞雪。我不知能否称之为故乡,因为除了父母,没有别的亲人在那里;并且自我年幼随父母离开,就没再回去过。那个有我全部童年回忆的小镇,也许早被推土机给平了。即使还在那里,冬天也一定很少再落雪。

那时我的父母在镇上中学任教。距我出生不到一个月,母亲还挺着大肚子上课。接近农历新年,小镇热闹起来,家家户户贴春联,置办年货,我家也不例外。那天清晨,下了一夜的雪刚停。父亲正在写春联,母亲忽感肚中疼痛难忍,父亲赶紧把她扶上自行车后座,推着她到仅有几分钟之遥的镇上医院。傍晚母亲怀抱着我,和我一起在医院沉睡。父亲坐在床头,看着他的妻儿喜不自禁。窗外雪又飘落,天地一片苍茫寂寥,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爆竹。第二天父母的学生们闻讯赶来,用一个竹床把母亲和我抬回家,还送来几篮子鸡蛋,几只老母鸡,为母亲坐月子补充营养。

我很小的时候只喜欢母亲抱,父亲一抱,我就放声大哭。有一天母亲因事外出,我指着门外,非让父亲抱我到学校门口等。天黑了,母亲还没回来,父亲抱我回家,用奶瓶喂我。我一点也不肯喝,哇哇大哭绝食抗议。父亲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母亲回来我才安静。

童年的记忆仿佛古老的春天里翻飞的蝶翼,一阵清晰又一阵模糊;又像风中跳动的火苗,如果熄灭就永远消逝。幸好我一直和父母在一起,他们替我记住了许多我已淡忘的事。最初我虽眼能看,耳能听,但记忆还在永恒的混沌黑暗里飞行,越来越接近光明的熹微,直到源头出现一幅无比巨大的人像,头顶万丈光芒,在学校墙上。而那条大河的涛声越来越近,在亘古的时空穿越幽深的水流和前世的迷雾,来到我的面前。然后我听见上下课的铃声,老师的讲课声,学生的读书声,他们上学放学时,满是笑语欢声;我看见阳光灿烂的操场,几排教室,玻璃窗户分外明亮,几棵老树,郁郁苍苍,还有父母的笑脸,他们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

没有围墙的操场,西面和北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面悬着童年湛蓝的天空。年年四月,遍地麦苗青青,间杂着油菜花,一片金黄,阳光打在上面,嘎嘎地发出植物细胞分裂的声响。我和伙伴们在田埂嬉戏奔跑,竖蜻蜓,翻跟头,剥蚕豆,采柳枝,编织侦察兵的帽子,给女孩的帽子插上色彩斑斓的野花。我们还在花瓣上捉蜜蜂和蝴蝶,而逮蜜蜂更好的去处是土坯房子,上面有许多洞,用一个玻璃瓶对准洞口,很快就可拿获一只外出打工的蜜蜂。蜜蜂在瓶子里乱飞乱撞,嗡嗡作响直到精疲力竭。母亲见我捉来的蜜蜂,总是让我放掉,并告诫我它们蛰人很疼。有一回我被只黄蜂蛰了一下大拇指,顿时肿起老高。吓得我扔掉瓶子,拔腿就跑,到学校找母亲。母亲正在上课,我听见她的声音,推开教室门闯进去,高举受伤的大拇指,全班学生哄堂大笑。

学校门前不远有条小河,水流清浅明澈。我和伙伴们常在河边打鱼捞虾,他们有些是教师子女,有些是镇上的,家里有渔网。有一天我们捉了不少小鱼小虾,装在一个竹篓里,拎到附近一人的家中。他妈妈和姐姐帮我们洗干净烧出来,一大碗香喷喷的鱼虾,还给我们一人一碗饭。那时正值夏日中午,我们狼吞虎咽吃完了,接着就到学校附近的小树林粘知了、寻蝉蜕。当我正在爬树时,听到父亲叫我,只好下来同他回家。

夏日傍晚,住校的老师们都把桌椅板凳搬到外面,吃完饭就乘凉、聊天、下棋、打牌。母亲打着一把芭蕉扇,为我扇风赶蚊蝇。很快夜幕笼盖,万里浩瀚漫天星斗,而河汉烂熳,涌流无尽的历史和未来。我让父亲给我讲星辰的名字,父亲学的是文科,知道的不多,讲着讲着就变成神话故事,牛郎织女隔河相望,董永七仙女天人永分离。

父母常带我到校外,沿着小河散步,我在前面蹦蹦跳跳,他俩跟在后面闲谈。风迎面吹来,粼粼河水闪动星月的光华,从田野飘来清新的稻苗气息,蛙鸣阵阵,草丛里蛩音四起。一群群萤火虫,风停时悬浮在空中,风起时飞行在水面,有的缓缓沉下去,与水中的微小亮点渐渐融为一体。月光下,母亲一头齐耳的短发轻轻飘拂,父亲身材高大,长长的身影一直投到水中。

有时学校放映露天电影,镇上和附近乡村的大人、小孩赶集般坐满一操场。电影换盘时,人声鼎沸,你找我,我找你,大呼小叫,孩子们穿梭往来,商略明天一起去那儿玩。除了露天电影,我们还去看过当地戏团的演出,类似于所谓的“社戏”。一座木板和毛竹搭建的简易戏台,灯光亮得刺眼,台上红男绿女咿咿呀呀地唱。我根本不懂唱的是啥,只盼武戏快快开锣,那些武生会翻筋斗,使十八般兵器,台上刀枪挥舞,旗幡招展,热闹非凡。我更喜欢抹着白粉的丑角,他们会玩杂耍,抛接球,顶瓶子,单手倒立等,诙谐幽默,不断和台下观众逗趣。

而当月明如昼,夏夜的学校操场就变成儿童游乐场。晚饭后,那里逐渐聚集了大量小孩,大人们也端把椅子来瞧热闹。我们玩各种游戏,最为有趣壮观的是骑马打仗。我们分为两方,每方有几十人,一半是“战马”,背着“武士”向对方冲锋。如果武士从马上掉下来,这一对就退出战斗,直至有一方被全部消灭。这是男孩的游戏,我们在女孩们震耳欲聋的助威声中,勇猛向前激烈厮杀,人仰马翻,像是回到古战场。我大都充当武士,常常几个回合就滚鞍落马,成为看客和助威者。有一次我方出师不利,被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只剩最后一人一骑,对方还有五、六对。这俩人非常狡猾,开始打游击,在撤退中忽然回击追得最近的敌人,搞掉对方一半。剩下的三对靠在一起围攻,但那天他俩配合默契,神勇异常,最后居然赢了。当时全场欢声雷动,像迎接凯旋的英雄。

秋天到了,田野渐渐变黄,稻穗低下头,安享最后的艳阳。每当稻谷收割的时节,学校就放一星期忙假,学生回家帮父母做农活。校园一时安静下来,只剩我们三个在篮球场上玩。篮球是父母最喜欢的运动,他们当初相识,就在大学篮球场上。我见他们投篮,也嚷嚷着要玩。父亲就教我,后来篮球也成为我最喜爱的运动。从操场可以望到田野里忙碌的人群,他们弯下腰挥舞着镰刀,稻田不断向后退却,直到袒露出丰收之后的荒芜。然后木叶凋零,深秋的校园满是宽大的落叶,从鹅黄到暗红,飘飘洒洒,在夕光中五色缤纷。秋雨从天空下来,洗涤落叶身上的尘灰。衰草紧贴地面,在清晨染上一层薄霜,仿佛中年人头顶日渐萧疏、花白的头发。

我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却不大肯去,经常和伙伴们出去玩耍,或是呆在父母的办公室。我年幼时很安静,不影响父母和别人办公。父母仅隔几张办公桌,但只要母亲在,我从不去父亲那里。父亲找来些小人书、连环画,我就坐在母亲身旁看,或是拿根铅笔在纸上乱描乱划。我喜欢看母亲在纸上沙沙写字,那些字勾画了了、齐齐整整,和母亲一样文雅娟秀。我也想写,母亲就在我的纸上写人、口、手等,让我照着画,也教我写数字,拉丁字母,和简单的英语单词。我很快就画得颇像,母亲开心极了,在纸上不断写新的。有一天有个老师给我几颗奶糖,我尝了一个,味道真好。下午母亲低头写教案时,我从兜里摸出一颗递给她,母亲抬头朝我笑,剥开外面的纸,却把糖塞进我嘴里。

父亲有时骑车带我和母亲到校外玩。我坐在前面横杠上面附加的小椅子上,两手紧紧抓着龙头,嘴里大呼小叫,母亲坐在后面,和父亲闲聊。我们来到那条大河边,看波涛宽广,滚滚东去,一刻也不止息。岸边泊着许多渔船,大都斑驳破旧,像沉入暮年的老者,在日光下睡眠。一丛丛芦苇,悠闲自得,在风中炫耀头顶的羽毛。我们常来买鱼,和一户渔民很熟。如果阳光灿烂风平浪静,他就驾船带我们驶入水中央。那烟波浩渺的世界清澈明净,鱼潜虾嬉,鸥鸟轻盈地掠过,取走免费午餐。父亲和那渔人一起钓鱼,我和母亲谈笑。父亲回头对我们说道,小声些,鱼都被你们吓跑了。

有段时间,我喜欢叠纸船,很想让我的小船在水中航行,就告诉父亲。我的大部分玩具,像铁环、陀螺、小汽车等,都是父亲给我制作的。父亲就向学校的物理老师请教,得知一个简易的办法。我们来到河边,父亲把圆珠笔芯的头去掉,将油墨涂在纸船后方。然后他把船放到水中,小船就向前慢慢行驶,留下一条细长的油迹,直到被河中央的水草所阻。我们放出许多纸船,它们在水草丛中巡弋,像一支小小的舰队。

我和伙伴们常在河边比试打水漂,看谁的石子在水面震荡的次数多。冬天,河面开始结冰,我们向河里扔石子,小的砸不破冰面,顺着冰面滚出很远,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而大一点的把冰面敲破,裂成许多片。我们就到河边捞冰块,放在嘴里舔,感觉那股清爽的寒气。后来天气越来越冷,冰层越结越厚,有时厚得小砖头也砸不开。我们在河边踩冰,中间从来不敢去。有一个胆子大,向前走了好几步,就听见冰面开裂的声响,吓得半死,哆哆嗦嗦挪回来。

雪通常在年底开始下,一般只有几厘米,太阳出来很快就化光了。偶尔也会较厚,如果是腊月,积雪会停留许久。下得最大的一回,有将近一尺深。那是寒假期间,校园冷清安静,漫天飞雪铺天盖地,银色的世界没有悲喜,只有无瑕的时间,悄然凝聚。我们三人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教室前的走廊看。父亲提议打雪仗,我和母亲一起对付他。父亲扔雪团又快又准,我俩很快招架不住,躲在大树后面不肯出来。然后我们堆雪人,父亲负责滚雪球,母亲整形,我四处寻找树枝,做雪人的手臂。我跑回家,翻箱倒柜寻觅可作雪人眼睛、鼻子、嘴巴的东西。最后我们堆的雪人又高又大,带着草帽笑容可掬。现在每次和妻子、孩子们堆雪人,我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童年的雪人早已不见踪影,连同那个雪中的校园,而我雪染双鬓的父母,携手度过永远闪亮的日子。

乡下过年很热闹。那时没有电视,只听见四处爆竹声声、锣鼓喧天。父亲的老家和外公外婆下放的农村,都距离遥远,我们大部分时候在学校过年,暑假去探亲。除夕之夜,整个学校就剩我们三人。父亲母亲在厨房一边聊天,一边忙活年夜饭。我也凑在那里,每样菜做好,首先品尝、评论一番,等年夜饭正式开始,我早就饱了。父亲善饮,但平时滴酒不沾,母亲从镇上买回几瓶,待除夕之夜与父亲小酌。父亲能喝半瓶白酒,母亲也能勉强饮上两小杯。母亲喝一点脸就红彤彤的,而父亲半斤酒下肚,仍面不改色。他俩推杯换盏之际,我用根筷子在父亲酒杯里蘸一点尝尝,辣得龇牙咧嘴。有一年母亲向父亲举起酒杯,脸上两行泪水。她说她回想起大学毕业时,父亲放弃自己的前程跟到这里,一晃村野十年,一事无成。父亲说,那时大学里乌烟瘴气,他早想一走了之。即使一辈子老死在这里,能和你与枫儿在一起,哪有什么遗憾。再说我们已在准备考研,也许还能重返大学。

每年元宵节前后,学校开学,很快春暖花开,冰雪再无踪影。在那所中学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来的要比往常早些。那年濛濛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后碧草如茵,杨柳如烟,不远处的桃林,花红似火。我的小伙伴们,大都比我年长,开始读小学,和我玩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还常和我玩,她爸爸也是那所中学的老师。有天下午,阳光充足温暖,我们穿过田埂去桃林,在那儿玩了许久。她想要一束花,我就摘下一小枝插在她的发辫上,桃花娇艳,映衬红红的脸庞。转眼夕阳西沉,晚霞落在桃林上面,格外美丽。我们返回学校,远远望见母亲站在校门口,面带微笑看着我们。

几个月后,我们即将离开这里去向远方。那个晚上,我们整理完东西正在吃饭,有人敲门,门是开着的,我就见她站在门口。母亲让她进来坐,她说就是来和我们道个别。我几口扒完饭,同她出去在校园里说话。我已和许多小伙伴道过别,有几个跟我特别要好,让我很是伤感。我对她说,明天一早我们就走。她问我,你们还回来吗?我哪里知道,我连我们将搬往何方都不晓得。后来我没有再回那里,也没再见过她,她的面容早已模糊,只记得那双大大的眼睛,穿过迷蒙、漫长的时空,落到另一张脸上,在日光下生动起来。

我送她回去,她家也在学校。我们挥手告别,记不清是微笑还是沉默,这样的场景,一次次重现,在不断更换的舞台。然后我独自在校园里漫步,最后一次久久凝视那些老树,哪一棵我没有爬过?还有那个操场,哪一处我没有踩过?多少岁月的遗珠,多少童年的瑰宝,都将被远远丢弃,与我无关地老去。我将在何时何地重拾旧梦?而旧梦之中的欢颜,是否依旧铭心刻骨?是否那枚失根的枫叶,永远在风中寻觅,聆听岁月苍黄的回声?最后我来到校园外面的小河边,月光下缓慢而清亮的河水,微微泛起波浪,无声地向前流淌,让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忽然听见母亲唤我,我转过身,母亲轻轻把我搂在怀中。

第二天我们先坐长途汽车,再换乘火车,从乡村去往遥远的城市。那里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但没有那条小河,没有金黄的油菜地,没有桃花似火柳色如烟,没有稻香蛙鸣,没有月光下漫步的秋虫,自在长吟。我只感觉眼前一片幻觉的世界:旋转的木马,上下翻飞的秋千和跷跷板,令人头晕目眩的登月飞船,发出尖啸和电花的玩具,王子和公主的电影,没完没了的动画片,公园里、街道上密集的人群,还有我偶尔的方言引起的哄笑……不久我开始进入小学读书,同龄人还在继续他们金色的童年,但我的童年,已提前结束。

2010.12.22

关于 风中的枫

A professional physicist and a sporadic poet. He has stayed in CND for nearly 4 years, then gone forever. Bye bye dear friends and enemies! There will be no maple in the wind, but a happy gadfly singing on colorful falling lea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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