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古典名著里，真正不合格的，不是《水浒》而是《西游》，应该用《金瓶梅》替代《西游》。《水浒》不是一本侠义小说，而主要是江湖黑社会小说。《水浒》里的最高道德规范并非杀富济贫、惩凶诛恶，而是义气。为了义气（或以此为借口），梁山好汉们可以滥杀无辜，根本不受任何道义的约束。比如开黑店的张青、孙二娘夫妇，用蒙汗药杀人劫货，比镇关西和西门庆不知歹毒多少倍，可鲁达和武松根本没动为民除害的念头，只因张青、孙二娘和他们讲义气。而专办“板刀面”、“馄饨”的张横，不问青红皂白，只会滥杀无辜的李逵，也恬列天罡，只因他们和宋江义气深重。宋江和吴用为了拉卢俊义入伙结义，不惜将卢员外害得家破人亡，最后梁山好汉去大名府救人，也是借机抢劫钱粮。他们肆意杀害百姓，可笑的是，劝阻杀戮的竟是个职业刽子手蔡福：“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比及寻著，吴用急传下号令去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而不讲义气的王伦和牛二，只有挨刀子的份。最终的结局也是因为义气，梁山好汉齐征方腊，活着回去的只有四分之一。
黑社会要能生存下去，除了义气，还需严密的组织。梁山好汉在宋江的领导下，形成高度集权的金字塔，同时又各尽其才、各司其职，令人叹服。小时候看《水浒》，不明白宋江凭什么能做老大，后来才渐渐了解，老大不必勇冠三军，但一定要有过人的组织才能和权术手腕。就看宋江竖起的“替天行道”杏黄大旗，他就配当梁山之主。“替天行道”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目的是招徕英雄好汉和平民百姓来入伙，增强其“正义”的一面，梁山集团并未真正做过哪怕是一件“替天行道”的事。梁山集团有数万之众，困守水洼孤岛，又不从事耕作生产，要靠不断打劫钱粮生存，哪有闲工夫去替天行道？就像当年共产党那些数不清的漂亮口号，吸引了大量精英和无数农家子弟为其卖命，以革命同志之谊替代兄弟义气（本质是一回事），为夺取政权用尽下三滥的手段。而夺取政权后，其所作所为和当初他们在四十年代竭力高扬的“民主”（骗晕了美国佬和民主人士）距离何止十万八千里，其建立的政权比他们所推翻的“专制腐朽政权”不知专制和腐朽多少倍。
梁山集团不仅是黑社会组织，也是农民起义，不要因为好汉们绝大多数不是农民就否认这一点。历代农民起义的领导层大多不是农民，比如黄巢和洪秀全，两人都是累试不第的读书人，而宋江是个刀笔小吏，擅长吟诗填词（很像毛太祖，但宋江没有远大志向，只因在白道混不出什么名堂才走黑道，仅想搏个功名，封妻荫子衣锦还乡而矣；毛太祖的志向就大得很，不做上皇帝、不打出个红彤彤的江山，誓不罢休因此危害也就特别大。）而梁山集团里占大多数的喽罗大都出身农民。《水浒》并非歌颂农民起义，恰恰相反，施耐庵以血腥之笔深刻地揭示了农民起义的巨大危害和其社会根源。农民起义的根源就是社会的黑暗，在一个缺乏道义和法度的国家，老百姓会把哥儿们义气当作是最可靠的，追求无拘无束、酒池肉林的生活，藐视一切既定的秩序和伦理。梁山集团同历史上的农民起义比起来，其残忍程度远远不如，像黄巢的“义军”所到之处，将老百姓统统杀光，制成干粮随身携带；洪秀全的太平军，把个富庶的苏州城杀得十室九空。
《水浒》描绘了北宋末年朝廷和官府极度的黑暗和腐败。像蔡京、童贯、高俅之流，他们的危害实际上远远超过梁山好汉。他们虽然不曾像李逵那样直接残杀无辜（高俅一再追杀林冲的行为令人发指），但他们陷害忠良，鱼肉百姓，误国误民，致使北宋最后覆灭，千百万生灵涂炭。梁山好汉大都并非官逼民反，他们上梁山的动机无非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称分金银”，只因那些赃官民贼个个不学无术，却温香暖玉、满堂金银，这不能不让一身武艺的好汉们也要来分享一杯羹。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员们整日里腐败之极、徇私枉法，又怎能以教化道德约束百姓？水浒里的第一桶金，就是蔡京的女婿献给老丈人的生辰纲。生辰纲从何而来？还不是官府收刮的民脂民膏。你从老百姓手里“合法”（朝廷之法）地掠夺，我就从你手里“合法”（江湖之法）地打劫。晁盖等七人“智取”这不义之财，压根就没想过劫富济贫，或者以此为幌子。这也是晁盖和宋江的差距，要想做大，还需有个冠冕堂皇、永远高高飘扬的旗帜。
然而《水浒》并非仅仅是一部黑社会小说，因为施耐庵成功地塑造了几个“好大哥”的光辉正面形象，特别是林冲、鲁达、武松三人，他们都有善良、正直、侠义的一面。读大学时常看香港黑社会电影，那些忍辱负重，最后反戈一击的“好大哥”，多多少少都能从水浒这三个英雄里找到影子。他们加入梁山后，就成为组织的一员、冲锋陷阵的三个勇猛打手，人格逐渐扭曲。如果没有这几个人物，《水浒》就不会被误读成歌颂梁山好汉的英雄侠义小说，但也不会如此成功，成为经典，直到今天仍有大量的读者。梁山好汉不是个个十恶不赦，许多人原本良善，但进入这个集团后身不由己，不得不为这个集团的利益和生存而搏斗。就像当年加入共产党的，许多人也非邪恶之辈，只为一个编织得无比美丽的理想甘洒热血，甚至付出生命也无怨无悔，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梁山好汉虽然有许多缺点（主要是时代造成的），但他们勇猛向前的英雄气概，特别是面对官府的屡次进剿，毫不胆怯、拼死一搏，还是让人动容。他们以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反抗朝廷和官府的压迫，追求他们认定的理想和生活，也并非一无是处。当时也没有什么民主、平等的理念，就是在古籍里翻出来，也完全不适用于那个时代。他们追求的是逍遥快活，不受官府的鸟气，也不想受任何道义的束缚。
从文学艺术性来说，《水浒》里的主要几个英雄形象远比《三国》里的丰满，而以白话写小说，也比《三国》的文言生动得多。《水浒》是现实主义的，不像《三侠五义》、金庸的小说等，过度的浪漫和虚幻，使得这些小说只是成年人的童话。《水浒》的那个时代，普通老百姓就是被视如草芥，妇女就是被严重歧视，祸灭九族、滥杀无辜是很寻常的事情。施耐庵并未粉饰，水浒里的所有人物都带有那个时代深刻的烙印，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优点和缺点。虽然是根据点滴事实虚构演绎的故事，但全方位地展现了那个时代的极其真实的一面：血腥、残忍、黑暗。水浒里的许多经典场面，并非是施耐庵的凭空想象，而是有着历史原型，比如鲁达拳打镇关西和杨志杀牛二，皆来自于五代史里后周太祖郭威的故事。而金庸小说里的人物，好像是驾着时间机器回到古代的现代人，把现代人的价值观、爱情观强加给古人。金大侠将暴力诗情画意，把生死相搏变成吟诗作赋般另人悠然神往，这才真正有毒。但他创造的几个人物，像黄老邪、岳不群、韦小宝等，还是很经典的。
2011.11.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