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花瓶

简介:
借青瓷花瓶的得失展现近百年的历史沉浮、文化变迁、传统消长以及复杂人性;以姑妈、堂兄、堂嫂的人生际遇揭示世态炎凉、家族兴衰和恩怨情仇;真实情感和细腻情节丰富了文章层次感,深化了主题;结尾以最终落在王家的青瓷花瓶隐喻中华文化将会得到传承,从而使这篇非虚构小说更具思想深度和艺术感染力。(ChatGPT 的评论)

花瓶
1954年姑妈于燕京大学毕业,后在外交口工作,1956年随团访问意大利时曾有留影。那张照片在《世界知识》杂志的封底,她站得靠边,祖母还是让我把那家报亭的《世界知识》买断,一摞二十多本放在家里直到文革。
文革后期,姑妈从干校回到北京,在故宫翻译资料。每日骑车经西华门进故宫去武英殿上班。我说您是武英殿大学士; 她说,搁前清,那可是正一品的官衔;我只是有恩遇荣典的紫禁城骑马,最多也就是个武英殿行走。
我去看她,走进古漆斑驳的大殿,只见字画古籍杂乱无章地摊在金砖地上。冲那份杂乱,顺走两件宝贝大概也没人知道。
话说1982年的一天,武英殿来了个高鼻梁蓝眼睛的英国佬,此君名不见经传却被故宫博物院院长夏鼐亲自接见。彼时夏老年事已高,为抢救古籍他拒不见客,哪怕国家主席陪同外国政要来访,他也不会出来走过场。但此人是夏鼐少年在伦敦求学时房东的孙辈,无论如何也要拨冗相见。来人拿出他祖父保留的夏老在他家时的留影,引来一阵唏嘘;又拿出一个宋代花瓶,请夏老过目。夏鼐看着花瓶说,南宋青花瓷不假,但是个残品。洋先生立马激动,不会吧?英国专家都夸这是难得一见的精品,要不我怎么会跑来请您老人家鉴定呢。夏鼐不慌不忙地说,中国瓷器上的线条有头有尾,端头多是圆弧或同心圆,直线横断不是中国风格,这瓶是将破损瓶口打磨而成。洋先生满脸通红鼻尖冒汗:夏先生,这可是我花了成千上万英镑才淘得宝贝,您不会看走眼吧?夏鼐说,咋能哐你呢?我这里就有类似的花瓶,你看看就明白。小王,去养心殿把慈禧那对青瓷花瓶拿来。
故宫的珍品从一殿移到另一殿,要经过很多手续,要多人押送。费了半天劲,那先生终于见到正品原件,中式纹路特色让他服气。可怜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连全聚德烤鸭都没吃就灰溜溜地走了。
文革把夏老折腾得伤病缠身,体力精力大不如前,一生行事点水不漏,此番竟忘了差人送回养心殿,于是这对镇馆之宝便留在武英殿委曲蒙尘。
武英殿主管是老马,四十年代的学运领袖,个人经历复杂,他的政审特别费劲,最后过关回城时,官帽已经发放完毕。夏老垂怜自己的学生,安排他在武英殿主持编纂工作,没啥正式头衔,被大家戏称为武英殿殿长。
殿长在北大校友联谊会上见过姑妈,如今在同一个屋顶下工作,两人午间漫步、工余小酌很是投缘。
平和日子在古籍和字画之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接近姑妈五十五岁的生日。这天殿长手持姑妈的申请叹了一口气说,小费,好歹你也是咱武英殿行走,让你两手空空退休,我于心不忍呀。稍等等,让我给你找点小玩意。他绕过屏风,在纸屑铁锈中翻个遍也没找到称心如意的东东,直起腰,刚好看到那对花瓶,右拳砸左掌,有了。
他没当作大事,哪知传闻不胫而走,退休可以得到养心殿的宝贝,一时间所有人都申请退休,武英殿内外山呼海啸,差点把黄琉璃瓦歇山顶掀翻。
夏鼐知道后,把门生故吏一应干部悉数招来,明言有谁敢再顺走一件文物, 哪怕是一张宣纸,也要以盗窃文物罪论处。院长斩钉截铁, 沸沸扬扬的吵闹声才渐渐平息下来。这时一条小道消息悄悄蔓延:据说那天早晨有人亲眼看见老马在交道口被一头大叫驴踢了,踢中了脑袋。“脑子被驴踢了”本是句由武英殿传出的泄愤的话,很快就成了嘲笑他人或自己缺心眼的俚语。

堂兄
这对青瓷花瓶的花纹似隐似现,长颈圆腹,形如吊胆,淡雅脱俗,简约大方、温润如玉,底部正款“供御”两个大字,楷书苍劲有如篆印。
宝瓶人人称道,祖母都说“祥瑞宝瓶”。可谁承想这对花瓶竟要了姑妈性命。毛病出在哪儿呢? 姑妈说,“一代之媳,万代之祖,坏就坏在我大嫂身上。”
话还要从1937年说起。那年日本兵到了离蚌埠只一箭之遥的阜阳,祖母忙带着全家跑反去上海。所乘法国江轮船只供西餐,餐桌上的刀叉把伯父吓得不轻——他长到十六七岁,还没见过洋鬼子吃饭。这样一个在小镇长大的半大小子闯进大上海的花花世界那还得了?当祖母知道日本兵进城一切如旧,便带全家又回到蚌埠,好歹在这生活十几年,再怎么不好也不会毁掉儿子。
风华正茂的富家公子重归故里,待嫁的小姐纷纷托媒说项。伯父年轻时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哪里会把小镇的小女子放在眼里?收到信和相片看也懒得看,随手丢在桌上。
我高祖那一辈兄弟五个,老三最有钱、老四是我祖父的早逝的父亲、老五是族长。清明祭祖,他在祠堂主祭,三茶五酒、烧纸焚香,郑重非常。如此德高望重,各家婚丧嫁娶便都由他主持担纲。
几天后族长来家,说,老关家提亲信里夹带照片。中意呢,两家见个面;看不上呢,把相片退给人家。伯父说鹰鼻鹞眼长相太凶。祖母说关即瓜尔佳氏,戴着大拉翅的照片看不惯。既然你们母子都不喜欢,那就赶快退照片,让关家死了这条心吧。哪知整个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照片。转天关家打上门来,说费家私藏瓜尔佳氏女公子照片,是安心要坏关家名声,不娶就跟你们拼了。
族长跟祖父说,你和你三叔都在上海做大生意,是体面的商家;关家人这样闹,咱百年望族丢得起这个份儿吗?关家也是生意人,没辱没你老七呀。祖父说他独自肩扛江西安徽两省洋糖生意,人称赣皖糖王;那个引车卖浆的贩夫怎能相提并论?族长说,关家早就有店面了,你再去合肥,就能看见“瓜尔佳氏麻油店”的大招牌。
族长以势压人,关家整日吵闹,伯父生性懦弱,于是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
新媳妇进门才知道,是族长做的局,照片是他让奶奶房中佣人姚妈偷的。
奶奶宅心宽厚,装作不知,姚妈一直被留用。族长自然得到关家的厚谢, 别的不说,二十五年后曾祖母九十初度,他还提着半瓶麻油来家祝寿呢。
瓜尔佳氏精明泼辣,口舌腿脚功夫又是一流;在麻油店长大,守着三教九流,常听御夫之道,奶油小生很快就成了拿捏她掌中的橡皮泥。
关家费家,犹如粗陶细瓷。这没啥,进费家不思进取,反说三道四,吆五喝六,骂夫打女,闹得鸡飞狗跳就难免落下闲话。公婆妯娌跟她大面上过得去,暗地里都说她跟《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并无二至。
1949年,祖父租来的轮船被炮火击中,万贯家资沉于江底。此时国民政府节节败退,蚌埠面粉厂股东纷纷撤股。急需大钱堵窟窿,祖父叫伯父去云南讨账,哪知居然请他不动。祖父说, 儿啊,就当我死了,难道你也不去讨要这笔钱吗?伯父说,可眼睁您老不但健在,还大发雷霆呢。祖父没再说啥,不顾大厦将倾,不计烽烟劳顿,亲赴滇池。行前,将家中细软一并给了幼子,就是我爸,让他去天津力保分公司。祖父回沪后,变卖房产,龟缩蚌埠,亲自经营那里的面粉厂。
自此上海费家轰然倒塌。堂兄,伯父的长子说他还要继续修练铁砂掌,没人反对,于是他留在上海,寄住在大姑妈家里。
59年堂兄高考,祖母、姑妈专程去上海督战。哪知大考前一天堂兄才背着宝剑从华山回来。祖母当时就打破世界跳高记录,姑妈愤怒得简直无法形容。
堂兄成绩太差,托关系让他跟初中生一起上技校,两年后分配到民航上海飞机修理厂当技工,一月17块,租不起房,只好仍在大姑妈家中蜗居。
不久,飞机修理厂衍生出个民航技校。新建学校招募各科老师,其中有个安静随和,知性温婉,花期已过,待字闺中的书香门第(现代词:剩女!简单了,但也丢掉那时文字的“味儿”了。)
堂兄看似随意,但为人正派,口碑不俗;鹰鼻鹞眼,英气逼人。在小厂那些歪瓜裂枣之中更显得鹤立鸡群。
于是,书香裙钗看上破落世家的飘零子弟。婚后堂兄住进淮海中路的王家,感受到新婚燕尔的幸福和家庭生活的温暖。

堂嫂
堂嫂姓王,出自无锡名门望族。一家老少都会唱评弹,家宴之后,唯有评弹清唱方尽余兴。老爸是江南造船厂总工,日本投降后, 28根金条为子女买下淮海中路一栋联排别墅。堂兄夫妇住二楼,我去,住二楼亭子间。在楼道里偶遇堂嫂的兄弟,中规中矩书生对我点头致意。夜深人静很少听到他们的声音,只有堂兄嫂的房间里不时传来说笑——两个老古板从未公开示爱,但我在亭子间里却常听到缠绵缱绻。
堂嫂从不让我花钱,但评弹汇演前,一定要我去人民剧场抢票,买最好的座位,花多少银子她连问也不问。我跟她坐在第八排,听她跟着蒋月泉的徒子徒孙一起唱着说着哭着笑着,那是不苟言笑的堂嫂的另一面。
堂嫂做饭舍得功夫,每餐四盘之中另有两只小碗,自制的糟鱼、腊肉、干菜、豆腐,从不重样,精致得不忍下筷子。一次小碗里装了一厘米大小的肉片,配着小葱,一清二白,看得我口舌生津。这碗里是啥呀?鱼脸肉。一条大鱼才有两片纽扣大小的鱼肉,这要多少条鱼,怎么淘来的?堂嫂笑了,拇指搭在食指上,捻了捻,票子呗——当然也要有知道她舍得花钱的商家。
堂嫂跟姑妈最要好,两人年龄相仿,都曾是四十年代上海滩的少女,提起东方明珠的张爱玲、大世界的马戏,红房子的奶油汤、唱对台戏的程砚秋梅兰芳,俩人一聊就是半天。
1963年祖母六六大寿,家人都去北京承欢拜寿。那年堂嫂初嫁,二十六七,穿着一件浅灰色掐腰大襟,素雅高贵,神清气爽。
您没看错,那时二十六七的姑娘已经是大龄剩女。那时跟现在不一样,那时校园里大襟棉袄元宝棉鞋比比皆是;那时祖母进店过街总有人搀扶;那时祖父走在蚌埠大街上总有人止步脱帽。哎,那时,每当想起那时,就像走进原生态森林:大树参天,翠柏飘香,就连小径边的朽木也散发着远古的芬芳 —— 跟眼下的水泥森林和充斥在空中的铜臭大不一样。
白天吃席,晚上打牌。麻将桌上都是高手,让谁赢,赢多少,几个人一拍即合。但明显喂牌会让老太太生气,只有不显山不露水让老人家自以为高明赢钱那才算本事。那晚大家玩得尽兴,奶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乐极生悲,转天就悲催了。本来长慈幼孝,其乐融融,姑妈却提起59年高考堂兄交白卷的恨事。堂兄嘟囔两句,犯上回嘴令姑妈大怒。她发怒时沉下面孔一言不发。连姐姐都怕这样的冷暴力,接连几天跟谁都有说有笑,就是不理睬你,闹得你不知说错啥做错啥,整日价惴惴不安,心里没着没落的,“不睬”比一顿巴掌还厉害。不知这是费家家训、北大校规还是姑妈性情使然,反正“不睬”这个冷暴力端的厉害。
饭后,堂兄拿出木刻绣像版线装书,他说,别看这本《秘传万法归宗》没头没尾残破不全,天下就两本,另外一本顺治年间飘洋过海,后为英国数学家莱布尼茨收藏。
堂兄要了我的生辰八字,找到对应页数和条款,其谶曰
早年做事白辛苦
人生过半天过午
忽然一日贵人来
遍地尽是黄金谷。
他自己的八字对应页缺失,他摇着头说, 这可不是吉兆。
在麻将牌劈里啪啦的响声里姑妈说起四十年代大上海、张爱玲、曹七巧、还有《金锁记》中让人拍案叫绝的连珠妙语。在我家,曹七巧就是我伯母的代名词。
接着姑妈又说起《红玫瑰和白玫瑰》,笑话佟振保既要火热的红玫瑰,又舍不得温顺的白玫瑰,不具名地数落粘花惹草的伯父。表面上说张爱玲的两篇小说,隐台词是:佟振保式的爹,曹七巧式的娘,才做出你这个混账东西!
如此文雅的脏话除了堂嫂,大家都听出来了。堂兄的脸涨得通红,大牙紧咬,脑门的青筋不住地跳动,真怕他拍案而起,闹得不可收拾。祖母抬起脚在桌下往前伸了伸。小腿被小脚刺痛,母亲敛容静气直起身来说:我跟张爱玲同岁,都出自安徽的大家庭,对她更了解, 她的作品少了些点宽厚和容忍。堂嫂说,可张爱玲的东西好看呀,我小时候在黄金大戏院看过她写的话剧。母亲说,文如其人,谦谦君子只能写白开水;受虐的、心理曲扭的才会写出惊世骇俗的大部头,比如艾米莉·勃朗特写的《呼啸山庄》。
姑妈终生未嫁,连男友也没有,坊间早有闲话说她心理不正常,母亲这话深深地伤害了她。 客厅的空气凝结,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一说到63年的聚会就想起芳嘉园、花砖地、麻将桌、明月光、亲人的音容笑貌、话中的机锋千偈,文字就从心底涌出,挡也挡不住,一个没留神就了这许多话。要而言之:堂兄和姑妈结下梁子;堂嫂比我大十二岁,跟我一样都属猪,老嫂如母谈不上,长嫂如姐倒是真格的。只有叔嫂成为亲人、父母成为朋友,那关系才能进入最佳状态。

姑妈
姑妈1983年来美国打拼,起初在台湾人家里帮佣。周末跟主人一起采购,厕所用纸要买两种:两层绵软的主人用;单层硬薄脆的佣人(也就是我姑妈)用。天下没有谁会这样区分尊卑,用如此小钱侮辱人格的。
我说,您的英语那么好,干嘛要在华人家扫地做饭看孩子呢?是啊,姑侄俩在纽约时报的广告栏里找到机会,一家犹太人马上要去新英格兰自家的小岛度假,急需一个会英语的管家。我开车送她去面谈,主人非常欣赏她那牛津腔的英语,当晚就留她过夜。
那是长岛北边海边的一座豪宅,与康州隔海相望。无需打扫烧煮,只要检查园丁,卫生工的工作, 开支票打发他们走路,心情好的话还可以为他们叫个外卖即可。姑妈到了美国后第一次被平等礼遇,成为不做家务的管家。
多年岁月静好,姑妈却要辞工回北京,因为那家主人经常旅游、度假,很少在长岛,陪伴她的只有海中的轮船和对岸的景观,太寂寞了。
主人说两人多年相处已成朋友,就要成一家人了。他喜欢中国文化,听到杨基《感怀》里面的“英雄莫问出处”,拍案叫绝。他自己九岁那年随波兰难民来到美国,名字还是海关员工给他起的。他笑着说,杨基说得多好,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你问的时候我已在巅峰。
只要有机会他就跟姑妈在咖啡桌上谈古论今,说历史谈文学。这样的日子多好,干嘛要走呢?可姑妈去意已决,主人也就不再苦留。
姑妈从天然氧吧回到重度污染的北京,很快就得了肺炎,不久又转成肺癌。沉疴痼疾让姑妈变得小心小气,那对花瓶更成了她的心病,交给谁都不放心,好像只有打一枪换个地方才能让她安睡。
这天堂兄夫妇来到。堂兄是车间领班,堂嫂是学院教授,正儿八经的一对好人,要不,花瓶暂交他们看管?
转天一早姑妈急着要把花瓶另交一人保管,堂兄说,老妻已抱着花瓶连夜赶回上海。姑妈一口气没上来,竟晕死过去。
第二天姑妈醒来,强笑着说,她夜里做了个噩梦,脑袋被驴踢,踢她的还是踢老马的那头大叫驴。
姑妈是祖父的掌上明珠,最好的家藏珍宝都在她手里。此时已走到人生尽头,她让姐姐把五铢陶俑,唐寅韩幹都拿出来,她要再看一眼。她拿着烧有堂兄名字的景德镇小碗说,这只留下,其余统统变现,照名单按亲疏分钱。她长叹一口气又说,原以为每人能分到几万美金,没有花瓶,到你们手里的只有几万人民币了。
姐姐说,您辞掉故宫工作去美国打工,放软身段在暴发户家帮佣,忍垢蒙辱帮衬我弟弟完成学业,这比多少美金人民币都要珍贵。再说,不是夏老、马老接连犯错,那对花瓶哪能落到您手?本来就不该有的不义之财,在您手上打了水漂飞走,有啥好心疼的?
姑妈说,你堂兄没有子女,那对花瓶最后还不是落在王家手里?
这更好呀,王家子侄个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花瓶落在他们手中一定会妥善保管,代代相传。
最后时刻姑妈终于想明白了,跟姐姐说,她这辈子太较真,得罪不少人。姐姐说,您做人做事就这么认真,没这份认真也不会有这么多成就。
姑妈说,堂兄对她无礼,是她活该得到的报复。她太过求全责备,经常为一点小事开骂,更讲不过去的是阖家团聚时竟然忆甜思苦,毫无由头地把他臭骂一顿,当时不懂得惜福,只知道任性胡作。费家的传统是容忍,姚妈做了那么多坏事儿,仍不计前嫌,月钱发到她咽气。坏了费家的瓜尔佳氏一直被接济;咱们都要大度些,都不要恨你堂兄,宽容别人就是宽容自己。
垂危之际姑妈把我叫到身前,要我在她走后通知美国社会保障署,不要再发退休金(原来那家犹太人一直为姑妈支付重额雇主社会保障金,这样姑妈才能领到退休金,犹太人做事规矩);跟那家犹太人说,感谢他们多年照顾。
电话打去,犹太人说 “我给你寄些钱吧。” “我姑妈特别关照,不要。多谢。” “再问一遍,你确定不需要吗?好吧。很荣幸跟这中国知识分子走过一程。”
姑妈去世后,姐姐把她的骨灰和我祖母、父母的葬在一起。然后跑了一趟上海,把分给堂兄的银子和烧有他名字的景德镇小碗交给他。

尾声
三个月后堂兄突然去世。一年前还爬黄山,咋说没就没了呢?姐姐说,姑妈叫他去聆讯,因果有轮回,苍天饶过谁;我想起卦书里的缺页;行医多年的妻子说,如此暴毙多半是胰腺癌,早期诊断困难,有症状已到晚期。
2006年送走了母亲和姑妈后,我很少回国了,只要回去必到淮海中路打卡。可惜堂嫂耳聋,我又不会叫门,始终不曾厮见。2019年再度去上海,我在堂嫂家的弄堂里转了半天,王家竟没人出入。一个大妈问明来意,一声大吼,立刻有了回应:“萨宁?” ”我费明呀。“ 接着便听急促的脚步声,欸乃一声大门打开。堂嫂衣冠不整,头发散乱,颤抖的双手伸向我……
我扑上去抱住她,嚎啕大哭。
哭那逝去的亲人、哭那失去的岁月、哭那渐行渐远的梦想精力欢乐和健康。哭那不完美的世界和更加不完美的自己。哭那钟鸣鼎食的千金、名门望族的闺秀、被艺术启迪被弹词陶冶的小布尔乔亚竟然落入俗世的泥沼之中。
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哽咽道:“莫哭,莫要哭呀。”说着拿出小手绢,像给孩子“揩面”那样给我擦脸。哪知她这一揩,我的泪水却更多了。
她要我等一等,刚才出来时太慌张,她要回去上妆,起码不能这样狼狈吧。
我们走进对面的小店,叫了两个小菜。她的话匣子打开,说的全是她现在的生活,去哪里学画,去哪里创作,那些萦怀难忘的恩怨绝口没提。
饭后她送给我一柄团扇,上面有她那苍老的笔迹。
我拿出一些她并不缺少的小钱,只想为她添些许温馨。
我搀扶着她,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走过马路,走进弄堂。互道珍重时,四目对视,我们都知道那将是永别。


祖父是酷爱收藏的儒商,1977年的一天,伯母的堂弟拿着清明上河图来找他,说要价不菲,但货真价实。清明上河图市面上有十几幅,都说是张择端的真迹,但这幅有皇十四子胤祯的和他高祖荣禄的大印。
祖父重金买下这幅瓜尔佳氏祖传绢本,挂在客厅里,伫立在五米多长的画前观赏,曾几度被触动撞击得老泪纵横。他说,这幅画我天天看,没它真不知晚年如何度过。咱家常说瓜尔佳氏不好,可他家送来这份大礼——败也萧何,成也萧何啊。
因缘际会,曾有不少文化瑰宝来到我家,改变家风,提升家人的文化品位。可惜没有留下一件,连这幅祖父钟爱的古画,在去世后也不知所终。
姐姐说过,青瓷花瓶最好的归宿是王家。我想是吧,总会有人守望传承曾经辉煌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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